厚重的大愛
文/孫本召
引蛋
我在尋找壹個童話，是關於壹只花母雞的，壹直在尋找，三十多年了。
那只母雞還在嗎？我翻遍了手邊所有的字典，還跑了新華書店，甚至用了“百度”，雖然有“母雞”這樣的詞語，但沒有壹個是我要找的那只。它，去了哪裏？
那只花母雞，壹直生活在鄉下的柵欄裏，醜得很，瘦骨嶙峋，就是壹個雞架子。即使這樣，母親還是舍不得殺。三天兩頭壹個蛋，這是它可以繼續唱民歌的原因。那時，家中的余糧能養活我和兩個姐姐已很困難，再加上父親患病的身體，能養活壹只母雞，的確是母親的功勛。
我雖然是家中的第壹個男孩，但我的地位還是敵不過那只母雞。我做了錯事，母親賞給我的是壹個個巴掌。花母雞的屎即便拉在鍋臺上，母親也不惱。母親照舊親熱地喊它“閨女”。我打心窩裏恨它，只盼著哪壹天來了壹場瘟疫，“閨女”轟然倒下，我好吃了它的肉。盡管，我的眼睛睜得比雞蛋大，“閨女”還是在我的面前耀武揚威著。
“閨女”是老了，每次下蛋都非常慢。母親說，生我的時候壹眨眼就好了。看來，我是母親的壹個好兒子。“閨女”下蛋的痛苦，我是身臨其境的。那時，母親還懷著弟弟，肚子鼓鼓的，像揣了壹個大氣球。晚上，母親都會親自給“閨女”做壹次“B超”。父親說，那叫“摸喜”。說是摸，倒不如說是掏。只聽“呸”的壹聲，母親狠狠地往右手的五個手指上吐了壹口唾沫，手指來回摩擦幾下，就朝著“閨女”的尾巴下面奔去。我們都靜悄悄地等候著，大氣不敢出。只要母親額頭的皺紋舒展開，壹抹喜紅蕩漾而來，我知道，“閨女”有喜了。
“閨女”有喜，全家人都高興。我卻不高興。我的年齡小，放引蛋，看雞蛋的事情自然落到我的肩上。於是，花母雞下蛋，就變成了我的事。我要和它壹起蹲窩，那個蛋可是比李詠的“金蛋”還貴重。我要防止它被鄰居家好吃懶做的狗偷了去。“閨女”把自己的臉憋得通紅，像搽了胭脂。我的小手裏也竟是汗水，可是，我再急，也沒用。我的腿麻麻的，不敢輕易站起來，怕驚了花母雞。母親說，“閨女”下蛋的時候，是它最全神貫註的時候。若是我把“閨女”的蛋嚇了回去，我又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我手捧著還有體溫的雞蛋，討好地跑著找母親。母親是個收藏家，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母雞的蛋放進罐子裏。在罐子上用石子劃壹條細線，那些不規則的線，拴著我們家的油鹽醬醋，拴著父親羸弱的身體，還拴著我的壹塊塊小小麥芽糖。
我壹直不明白，在夜裏，雞窩裏為什麽要放壹個引蛋？只是發現，有引蛋的日子，花母雞下蛋會快些，歌唱得更歡些。後來，“閨女”做了“母親”，我們家的母雞越來越多，滿院子的歌聲此起彼伏，像壹場下蛋歌詠會。弟弟也來到了我們家，我上了學，雞蛋也進了我的書包，父親也康健了。好日子就像香蕉，壹串串，酥軟甜蜜。
現在，我似乎明白了：給母雞的窩裏放壹個引蛋，它可以減少下蛋的恐懼，可以收獲兩份喜悅。而母親，給我們的生活同樣放了壹個個引蛋，壹切向前看，充滿幸福的等待，美好的明天離我們其實只有壹夜的距離。
蛋花
父親是母親用兩個雞蛋拴著拉回來的。
我七歲那年，父親因為表哥殺人受牽連而進了局子。表哥三天後被抓，父親才放出來。父親陡生壹場大病，日夜消瘦憔悴。醫生說，需好好調養。
從此，家裏的飯桌上就多了壹碗生沖雞蛋花。母親說今後不管生活多難，父親的兩個雞蛋不能少。我的頭點得如小雞啄米。
春夏秋冬，壹年復制壹年。這碗生沖雞蛋花，壹直醇香在我的鼻翼裏。不管多忙，母親都親自為父親沖雞蛋花，看著父親壹口口喝下去。今天，母親沖雞蛋花的手法已經相當熟練：壹只細瓷碗，兩個生雞蛋，壹瓢溫開水，壹勺白砂糖，壹雙筷子。雞蛋先在碗沿邊輕輕壹吻，便裂開壹道不規則的細縫。雙手再輕輕捏著雞蛋的大頭和小尾，壹摳，壹揚，清澈的蛋清包裹著黃澄澄的蛋黃就滴落在碗裏，接著加上壹勺白糖，用筷子繞著圈不停地攪拌，筷子觸及瓷碗發出有節奏的“當當當”的脆響。然後倒入熱乎乎的溫水，那些色澤輝煌的雞蛋粥瞬間凝聚成壹朵朵黃花瓣漂浮在碗裏。最後滴入兩三滴香油，壹碗浸潤著愛的生沖雞蛋花就做好了。滿屋子的香味彌散著，愛的溫馨倒映在瓷碗裏。
母親的這個節目，壹演就沒有謝過幕。我特喜歡看。家裏總要餵幾只老母雞。我只要聽見“咯咯嗒”的歌唱，就直奔雞窩，在那裏準會尋找到壹枚或兩枚雞蛋。剛從雞屁股下面滾出來的雞蛋，熱乎乎的，冬天握在手裏，像握著整個春天。有壹次，我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剛從雞屁股裏鉆出來的雞蛋，又被母親敲碎在碗裏。父親壹股腦地喝了下去。真是好玩！那時候，我就想：父親和母雞壹定是約好了的，他把母雞生的雞蛋花都藏在了肚子裏。終有壹天，父親壹定會給我們生下更多更多的雞蛋。每每看著父親的那碗生沖雞蛋花放在桌子上，我的喉嚨都會咕嚕咕嚕地作響，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汩汩翻躍的蛋黃花，壹口口咽著口水。父親不是看不出我的饞樣。壹回，趁母親不在，我也幸福地品嘗了生沖雞蛋花的味道。就在我吧唧著小嘴，閉著眼睛，伸長舌頭抿著嘴唇的時候，母親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的小腦袋被母親的小指頭硬硬地敲打了壹下：“小饞貓！我不是告訴過妳嗎？只有爸爸才能喝這碗雞蛋花。”我顯然被母親嚇到了，我把母親宣布的禁令拋到了九霄雲外。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小臉蛋壹定像極了猴子的小屁股。父親說：“不要打孩子，孩子小。我少喝點有什麽。”“他今後有的喝。妳不管自己，我要管。今後不能再喝爸爸的雞蛋花！聽見沒有？”母親生氣了，聲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這次犯了錯，壹個人偷偷地躲在墻角邊抹眼淚。上學了，我的書包裏竟然有壹個圓乎乎的家夥，掏出壹看，是壹個煮熟了的雞蛋。這是母親什麽時候放進去的，我壹點兒也不知道。
正是這碗持之以恒的生沖雞蛋花，父親的臉色逐漸朗潤了，家裏的笑聲又重臨於耳。父親重新扛起了家庭的重擔。我現在終究明白母親的那份苦心。我的肚子裏積澱著雞蛋的清香，但母親卻患上了高血壓，從來沒有吃過壹個雞蛋。她把雞蛋當作自己的“仇人”了。這個親愛的仇人卻是我們壹家人最感恩的壹段記憶。
跪拜
而今，母親和父親都已步履蹣跚，皺褶爬額。在他們枯葉飄飛的季節，母親依舊重復著她最經典的演出。每天早上，炊煙裊裊，那碗包蘊著親情和愛情的生沖雞蛋花就會準時地臥在餐桌上。我想，只要父親在，母親在，那碗每天都溫熱的生沖雞蛋花就永遠不會涼。
母親有時候比較嘮叨，錢，都被她吃藥浪費了。她說完，頭總是習慣性地搖搖，嘴巴吧嗒吧嗒。她的嘮叨，只給自己聽。我們就當是壹陣風。那個樣子，很明顯，她連累了家庭。許多次，她覺得自己好些，便會自作聰明地減少藥量。結果，身體就會出現異常。不是血壓高了，就是血糖升了。我批評她不聽醫生的話。她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這時的母親，最叫人心酸無奈。
人老了，自然就小了。母親越來越沒有什麽想法了。生活簡單極了。上上街，給父親燒燒飯，地裏的農活，她只忙在嘴上。周壹、三、五、日去教堂做做禮拜。母親讀過幾年書，她的小本子上工工整整地記著每次學唱的基督歌。偶爾，母親也會哼上幾句，算是壹種快樂。
不知什麽時候，每次吃完飯，壹切收拾好，母親就會搬壹個小板凳，恭恭敬敬地跪在板凳上，向著大門的南方，彎下腰，壹連磕許多頭，然後，直腰，雙手合攏在胸前，低下頭，嘴裏念念有詞。母親的這種跪拜方式，是那麽自然，動作相當熟練。我不知道母親的嘴裏在念叨什麽，但我可以明了那個時候的母親，心裏壹定虔誠得很，壹切生活的美好都在母親的心中呈現。對未來的祈禱，是母親每天最大的事情了。那時的母親，壹定找不到自己。
母親的跪拜正是她的疼痛。壹個老人的晚年是不需要向生活彎腰的。還有什麽不可以淡然平靜的呢？但，母親不能。她的跪拜，是對自己的壹種責罰。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力量了。為家，她需要壹種證明。或許，她以為，只有這樣，才能表達自己的堅強，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才能釋放自己所有的能量。
我們都已經不小。但在母親的面前，母親永遠是母親。我們的微小變化，在母親的眼睛裏都會被無限放大。我們的壹點小傷，在母親的心中都是壹道巨大的裂痕。母親似乎沒有自己的快樂，我們快樂了，母親就有了笑聲。
母親的禱告，讓她心靜，讓她踏實。母親跪拜的姿勢，是壹座雕塑。於我，心境安然之時，我就會想到母親。她頻頻叩向大地的頭顱，她彎曲的雙膝，她合攏的雙手，哪壹個動作不是給予我們的最厚重的大愛？母親的跪拜，會是壹種永恒的記憶。這種記憶，無語，沈重，蒼涼，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