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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八)

定風波

[宋]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遂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壹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關於“壹蓑煙雨任平生”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壹蓑煙雨任平生——披著蓑衣在風雨裏過壹輩子,也處之泰然。(這表示能頂得住辛苦的生活。)”(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1頁)

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壹)註曰:“‘壹蓑’句:壹向是披領蓑衣任憑煙籠雨打。”(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39頁)

朱東潤先生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二冊註曰:“壹蓑句:謂自己對披蓑衣,冒風雨的生活,向來處之泰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0頁)

夏承燾、盛弢青先生《唐宋詞選》註曰:“任平生:平生慣經風雨,正可聽其自然。”(中國青年出版社1981年版,第64頁)

按:以上種種解說,似乎都不怎麽確切。在宋詞中,“壹蓑煙雨”是漁隱生涯的象征。如惠洪《漁家傲·述古德遺事作漁父詞八首》其八《船子》曰:“壹蓑煙雨吳江曉。”張元幹《楊柳枝·席上次韻曾穎士》曰:“老去壹蓑煙雨裏,釣滄浪。”葛立方《水龍吟·遊釣臺作》曰:“七裏溪邊,鸕鶿源畔,壹蓑煙雨。”葛郯《洞仙歌·十三夜再賞月用前韻》曰:“任角聲、吹落《小梅花》,夢不到漁翁,壹蓑煙雨。”陸遊《真珠簾》曰:“早收身江上,壹蓑煙雨。”又《鵲橋仙》曰:“壹竿風月,壹蓑煙雨,家在釣臺西住。”範成大《三登樂》曰:“嘆年來、孤負了、壹蓑煙雨。”華嶽《念奴嬌》曰:“十裏松蘿,壹蓑煙雨,說甚揚州鶴。”皆是其證,幾乎沒有例外。因此,筆者認為蘇軾這詞字面的意思是說,我平生以“壹蓑煙雨”的漁父自任,而“斜風細雨不須歸”正是漁父家風:我怎麽會怕眼前的這場雨呢?弦外之音則是說,自己淡泊名利,誌在隱逸,因為無所求,也就無所畏,人生道路上的風風雨雨又算得了什麽!

蝶戀花

[宋]陸遊

桐葉晨飄蛩夜語。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忽記橫戈盤馬處,散關清渭應如故。江海輕舟今已具。壹卷兵書,嘆息無人付。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

關於“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及本篇系年

遊國恩、李易先生《陸遊詩選》註曰:“[黯黯句]黯黯,失意之貌。長安路,借指漢中道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253頁)

朱東潤先生《陸遊選集》註曰:“[長安路]通向長安的道路。陸遊在宣撫使幕中時,他們的主要目標,是收復長安。黯黯是昏黑的景色,加強悲觀失望的氣氛。”又說曰:“乾道八年十月間,陸遊在巡回視察中,獲得王炎調臨安和自己調成都的消息,立即趕回南鄭;十壹月二日,自南鄭出發,前往成都。這首詞可能是這個時期的作品。秋光二字,應當看得活動壹些。他回憶到散關清渭盤馬橫戈的遭遇戰,可是他眼看到壹切都落空了。黯黯長安路,正點出他的失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186頁)

夏承燾、吳熊和先生《放翁詞編年箋註》說曰:“淳熙五年,務觀出蜀東歸,秋到行在。詞有‘桐葉晨飄蛩夜語。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等語,當即此時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8頁)

按:“黯黯”,雙綰上文“旅思”和“秋光”,兼“旅途中心情陰沈沈”與“秋色昏黯”二者而言。單從“心情”上說或單從“景色”上說,似乎都不全面。

“長安”是漢、唐故都,因此在宋以後的詩詞裏,它常常是“京城”的代名詞。若用此義,則“長安路”便指“通往京城的道路”。具體到陸遊這首詞,當指“臨安路”,夏承燾、吳熊和先生的理解是比較準確的。宋張孝祥《點絳唇·餞劉恭父》詞曰:“斾霞行卷,無復長安遠。”丘崈《夜行船·和成都王漕巽澤》詞曰:“飛舄朝天雲作路,長安近、更無程數。”呂勝己《蝶戀花·長沙送同官先歸邵武》詞曰:“屈指瓜期猶渺渺,羨子征鞍,去上長安道。”京鏜《水調歌頭·次王運使韻》詞曰:“身去日華遠,舉首望長安。四年留蜀,那復有夢到金鑾。”辛棄疾《最高樓·醉中有四時歌者為賦》詞曰:“長安道,投老倦遊歸。”趙師俠《漢宮春·壬子莆中鹿鳴宴》詞曰:“藍綬裊,蘆鞭駿馬,長安走遍天街。”楊炎正《水調歌頭·呈趙總領》詞曰:“買得壹航月,醉臥出長安。”劉過《六州歌頭·寄辛稼軒》詞曰:“長安道,奈世無劉表,王粲疇依。”韓淲《明月棹孤舟·逢子似清河坊市中客樓小飲》詞曰:“閑倚晴樓,長安市上,華發為君搔首。”劉克莊《玉樓春·戲林節推鄉兄》詞曰:“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凡此“長安”,皆指臨安,可以參看。

遊國恩、李易先生認為陸詞“長安道”是“借指漢中道上”,似不能成立。“借指”所涉及的雙方,必須有對應關系,而“長安”與“漢中”之間並沒有這樣的關系。朱東潤先生認為“陸遊在宣撫使幕中時,他們的主要目標,是收復長安”,故陸詞是實指“通向長安的道路”。此說也難以成立。因為這裏所寫,並非想象中的行軍路線,而是詞人此刻的實際旅途。更何況,他明明白白說“旅思秋光”,只能指農歷的七、八、九月,無論如何也不可以通融到指十月、十壹月。

至於夏承燾、吳熊和先生對此詞的編年,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陸詞下闋說“江海輕舟今已具”,又說“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明顯是在政治上不得意,打算辭官歸隱的語氣。而孝宗淳熙五年(1178)詞人之出蜀回臨安,是因為他“遊宦劍南,作為歌詩,皆寄意恢復。書肆流傳,或得之以禦孝宗,上乙其處而韙之”(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陸放翁”條);“孝宗念其久外,趣召東下”(宋陸子虡《劍南詩稿跋》)。在蜀八年,忽蒙孝宗召還,詞人此次赴臨安,對政治前途還是抱有希望的。故此詞或非這壹年所作。

筆者淺見,此詞當作於淳熙六年(1179)九月。詞人上壹年秋天回到臨安,得孝宗召對,本來是有可能留在朝廷中任職的。但由於他對外壹貫主張北伐以收復中原,對內壹貫主張罷黜佞幸以統壹事權,為當時炙手可熱的曾覿集團所排斥(參見於北山《陸遊年譜》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故被差到建安去任提舉福建路常平茶事。對這個差遣,詞人很失望。其《劍南詩稿》卷十、卷十壹收在建安所作詩凡116首,言及思鄉、思歸隱的竟達30餘首之多。如《思故山》;又如《送錢仲耕修撰》曰“倦遊我夢鏡湖秋”;《雨晴至園中》曰“悵然懷故山”;《夏日》曰“呼兒整吾駕,駕言返林廬”;《白發》曰“故裏但思陶令歸”;《客思》曰“此生哪得常飄泊,臥歸東溪弄釣車”;又壹首曰“空堂飽作東歸夢,夢泊嚴灘月滿洲”;《病起偶到復庵》曰“病來觸目動歸心”;《遊南塔院》曰“歸心浩莫收”;《長歌行》曰“惟有釣船差易具,問君胡為不歸去”;《客談荊渚武昌慨然有作》曰“速脫衣冠掛神武,散發爛醉垂虹秋”;《池亭夜賦》曰“歸夢繞滄洲”;《思歸》曰“歸哉故山路,詎必須暖席”;《客懷》曰“計歸猶及菊花時”;《夢與劉韶美夜飲樂甚》曰“早收身世 *** 湖”;《月夜》曰“壹葉飄然憶故鄉”;《采蓮》曰“回首家山又千裏,不堪醉裏聽吳歌”;《書懷》曰“囊衣結束待還鄉”;《病中懷故廬》曰“今年歸心動,艤舟待秋風”;《夕雨》曰“故人招隱意,字字莫相違”;《初秋書懷》曰“思歸更向文書懶”;《客思》曰“還家誰道無餘俸,倒橐猶堪買釣舟”;《初秋夢故山覺而有作》曰“命駕吾將歸”;又壹首曰“歸哉不可遲”;又壹首曰“行矣勿復疑”;《雙清堂醉臥》曰“擬乞冰銜隱剡溪”;《憶唐安》曰“今年二頃似可謀,去雲根結茅屋”;《秋夜書懷》曰“剩喜今年有奇事,嚴遵灘下系歸航”;《思故廬》曰“拂衣便可耳,勿使老春薺”;《雨夜》曰“歸耕晚歲宜”,皆是。淳熙六年夏,他還將自己的藏書藏畫運回故鄉,為辭官歸隱預作準備。九月,他奉詔赴臨安,道中仍有《書感》詩曰“壹棹秋風吾欲歸”;《臥輿》詩曰“白首躬耕已有期,鳳城歸路卻遲遲”。至衢州,他“奏乞奉祠”(即向朝廷申請辭去官差,領取宮觀祠祿,回鄉隱居),並留在當地的皇華館等候朝廷的答復。系此詞於此時,似乎最為吻合。

女冠子·元夕

[宋]蔣捷

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壹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江城人悄初更打。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剔殘紅灺。但夢裏隱隱,鈿車羅帕。吳箋銀粉砑。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關於“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暗塵——李白《古風》(第二十四首):‘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這是以塵土飛揚比喻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29頁)

按:“暗塵明月”,語出唐蘇味道《正月十五夜》詩:“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蘇詩中的“暗塵”,是說馬蹄蹴起的灰塵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其“暗”字是形容詞。而李白詩則是說宦官、貴人的馬車所經之處,塵土飛揚,即便是正午時分,光線最強的時候,道路也為之而昏暗。其“暗”字用如動詞。兩者差別很大。因此,用李白詩來證蔣捷詞是不妥當的。

由於蘇味道這兩句詩寫唐代全盛時期元宵節夜的風光,形象鮮明,對仗工穩,故歷來膾炙人口,後人詠元宵節時每多化用來表現升平氣象,宋詞中亦屢見不鮮。如周邦彥《解語花·元宵》曰:“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萬俟詠《醉蓬萊》(正波泛銀漢)曰:“明月逐人,暗塵隨馬,盡五陵豪貴。”王庭珪《點絳唇·上元鼓子詞》曰:“暗塵隨馬,明月應無價。”李持正《明月逐人來》(星河明淡)曰:“禁街行樂,暗塵香拂面。皓月隨人近遠。”王之望《小重山·成都上元席上用權帥許覺民韻》曰:“車馬暗塵香。”無名氏《惜奴嬌》(春早皇都冰泮)曰:“暗塵隨馬,明月逐人無際。”皆是其例。蔣捷此詞作於宋亡後元人統治下的元宵,所以說“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佳節依舊而世事全非,言下深隱著亡國之痛。

關於“吳箋銀粉砑”

胡雲翼先生《宋詞選》註曰:“銀粉砑,有光澤的銀粉紙。砑,光潔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29頁)

按:宋陳彭年等《廣韻》卷四《去聲·四十祃》曰:“砑,碾砑。”又丁度等《集韻》卷八《去聲》下《四十祃》曰:“砑,碾也。”則“砑”自是動詞“碾”的意思,而非形容詞“光潔”。

又,宋蘇易簡《文房四譜》卷四《紙譜·二之造》曰:“蜀人造十色箋……逐幅於方版之上砑之,則隱起花木麟鸞,千狀萬態。”範成大《吳郡誌》卷二九《土物》曰:“彩箋,吳中所造,名聞四方。以諸色粉和膠刷紙,隱以羅紋,然後砑花。……今蜀中作粉箋,正用吳法,名吳箋。”元費著《箋紙譜》曰:“凡造紙之物,必杵之使爛,滌之使潔,然後隨其廣狹長短之制以造。砑則為布紋,為綾綺,為人物花木,為蟲鳥,為鼎彜。”據此可知,古代制作精美的箋紙,有“砑花”這道工藝。即將箋紙在特制的雕花木版上碾軋,使之隱隱顯出凸凹不平的各種圖案。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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