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格是涼山彜族自治州的壹個小縣城,是典型的彜鄉,也是有名的“火把節之鄉”。具體是什麽時候成立的不太清楚,只知道很多年前,普格縣和我們寧南縣競選“火把節之鄉”,普格因其地理優勢,贏了。普格縣城中間的壹座山極其特別,我們給這座特別的山取了個特別的綽號,叫“尖尖山”,“尖尖山”建造了壹個“火把場”,每年都聚集壹大批彜家兒女,在此賽馬、選美、跳“達體舞”。
父親曾願望花兩百元報名讓我也去選美,後來放棄了,壹是我身高不突出,再則,我不會“呀合”(唱歌)。
普格是“山溝”小城,中間壹條公路貫穿西昌與寧南兩個方向,兩邊是群山,山形懶懶散散,像打個哈欠慢慢伸展上去的,極有層次感,逐步逐步往上,直指雲端。
小城的房子建造得有些年代了,加之路邊的灰塵,房身顯得灰撲撲。
普格是個貧困縣,聽說年年都有資助,資助的數額不知道,有多少失學兒童上了“希望小學”不知道,有沒有支教老師肯留下來吃苦不知道。——我是個閑人。
每年出去打工都必要經過普格,有時候車到那裏正巧睡著,有時候醒著,可見著皮膚黝黑的彜族漢子,牽著馬兒在縣城路邊慢走,馬上架著兩只麻袋,鼓囊囊地,裝的不是土豆就是玉米之類。彜族婦女牽著兒女,朝著某個米線館子走去,兩片裙擺在身前身後壹飄壹飄。
二
壹個夏天,我從西昌回家,拖著密碼箱,經過普格的時候突然想停下來,想在這個小城靜靜呆上壹陣子。
這似乎是個臨時的約會,沒來得及得到普格的允許。我半路下車,走在它的土地上。
普格的夏天壹點也不熱,走在太陽下還可以享受到峽谷裏灌來的風,涼爽!
小城兩邊最多的是小吃店,“普格小籠包”很有滋味,在寧南有他們的壹家分店,我在民族中學上學的時候經常去光顧。在分店吃了很多年算是老顧客,在總店門口,算是過客了,誰也不認得誰。
普格燒烤很有創意,壹開始的“烤小豬兒肉”就是普格流行起來的,做法大概是把乳豬切塊,壹片壹片放到燒烤架上烤熟,拌上作料就可以吃了。乳豬不肥不瘦,正好下酒。燒烤多在路邊搭建的棚子,不下雨的時候桌椅都支在外邊,看星星或看月亮,隨意。
涼山的月亮是最明亮的。
我找在壹家“天天美發店”上班,老板娘是個孕婦了,坐在店裏監管。老板是開車的,走路有點兒偏,口才很好,發型也很好,喜歡坐在椅子上跟我們講故事。
店裏有四個女孩,加我,更熱鬧了。第壹天介紹彼此的時候,她們把自己的綽號也介紹了,壹個叫“草草”,壹個叫“花花”,壹個叫“俺大爺”,還有壹個叫“人來瘋”。我沒有綽號(有也不說)。
她們後來給我取了壹個外號,叫“蘿蔔”。
四個女孩子裏面,我喜歡和草草去買菜,她講價的技巧很好,我喜歡看她將壹把青菜砍成蔥的價錢,蔥在那個時候是不值錢的,買菜送蔥,蔥是“贈品”。草草的廚藝也不錯,每次輪到我值班做飯的時候,我炒的菜總是沒有人吃,我拉她做師傅。為了偷懶,我學了很久也學不會。
草草喜歡逛寺廟,“尖尖山”有壹處小寺廟是她帶我去的。寺廟建在山石邊,巍巍的樣子,寺檐的幾角飄著紅色的布。草草和守寺廟的女子很熟悉,女子四十左右,穿著女尼的衣服,續著發,在壹只大缸裏腌菜。她身上沒有出塵的味道。我問草草這是尼姑庵還是和尚廟,因為裏面還有壹個和尚在誦經。草草說不準。她只是告訴我,這裏求神很準,她在這裏抽了幾只簽,壹次是求神保佑和男朋友和好,另壹次求神保佑晚上不要做噩夢。這樣看來,這寺廟的菩薩還是很有責任心的。
我暫時想不起要求神保佑什麽。只把寺廟檐角上那些飄飄的紅布看了個夠。
花花是個不多話的姑娘,沒到她說話的份上絕對不說話。安靜地坐在那裏,喝著壹杯橙汁,眼裏含著清淡的哀愁。偶爾的時候,會惆悵地看著外面的天,輕嘆壹聲:
“哎,快下雨了!”
花花是個愛看書的人,喜歡張愛玲的`作品。張愛玲的作品似乎有壹種魔力,她在書頁裏行走得久了,也被夾成壹個“小紙人”,小小的小紙人,憂傷小小的,——雖然那時候並沒有什麽事可憂傷。
“俺大爺”是個講笑話的高手,名字真和她的性格壹樣有派頭。單看外表,是個嬉皮士。長時間接觸了,其實又是個俠女。她總是幻想要是生活在古代,壹定要去學武功,飛檐走壁,劫富濟貧,還要在每個落腳處留下她的江湖大名:俺大爺!
我喜歡她的名字,曾壹度想要跟她換名字。她說:
“以‘蘿蔔’換‘俺大爺’,不幹!”
“人來瘋”喜歡熱鬧,每年的火把節她最開心。火把節的時候有很多彜族女孩來化妝,她化妝的技術極好,要粗眉描粗眉,要細眉描細眉,柳葉彎彎的細眉,像涼山清澈的月亮,被她輕手壹挑,挑彎了安在彜族姑娘的眉頭上。
我是個“打雜”的,理發時理發,不理發時就整理我們五個人的“豬窩”,我們沒有壹個是屬豬的,自從住在壹起,全都屬豬了,被子襪子,杯子刷子,永遠亂七八糟。
閑的時候很閑,閑得無聊了就去普格下方的“大河壩”抓魚,五個女生,沒有壹個會遊泳。
大河壩的河並不大,只不過河床比較寬,兩邊的山也像擠夠了壹樣,各往兩邊退壹步,騰出壹個寬點的空間。河水到此處也輕松了,緩緩地流淌,不急不躁。
河水裏有魚,深水處魚大壹點,邊上的就小得除了內臟不剩肉。有打魚的男子背著壹個噴霧器桶子,這是給烤煙上藥用的,現在淘汰了來裝魚。男子拿著壹只網子,網子上的壹根線接在電池的壹端,他們是用電來打魚的。噴霧器裏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魚,醒過來的魚在水箱裏撞來撞去。
午時,陽光要烈壹些,打魚的人卸下桶子在大河壩邊休息。他們挑著河水洗臉,桶子放在身後。“俺大爺”縮了過去,抓了兩條就跑,魚裹在衣兜裏,跑得比風快。打魚的男子壹扭頭看見這場景,扯著嗓子喊,彜話:“噢莫挫歸挫歸!”漢話:“放下魚!——妳個賊娃子!”
男子的臉上沒有憤怒表情,反而笑起來,迎著陽光,水珠子從臉上掉下,“嗒”地壹聲,滴在大河壩的石子上。
在大河壩邊偷魚是件幽默的事情,被偷的和偷的,各自都感到快樂。
普格城中的馬路邊栽的不是松樹,松樹只適合長在山上,要是長在馬路邊,掉下來的松針不好掃。路邊案樹栽得多,其它的樹種叫不出名字。沿著最高的壹排樹木走到壹個岔口,再往上就是有名的“溫泉山莊”,再再往上,就是螺髻山了,螺髻山是風景名勝,高而秀美的山色吸引了眾多遊客。我沒有爬上螺髻山,太高了,只在螺髻山下做了個爬山的姿勢。
“溫泉山莊”的溫泉是天然的,裏面修建了娛樂設施。我有壹個同學在裏面工作,聽她說條件不錯,可惜工資有點低,每個月都“白領”。那是個高消費的場所,我沒去過,但這不使我遺憾。
三
有壹個來理發店理發的顧客邀請我去“溫泉山莊”洗溫泉,我看他說話的時候眉毛總是壹跳壹跳,會突然給我擠擠眼睛,末了還特意介紹壹下自己,在城中有房子,在某處有個職位,唯獨在家裏有個感情破裂的妻子使他郁悶,等等。他腰間有個很大的“諾基亞”,黑色殼子,時不時拿出來看看時間,或者,不看時間也要拿出來看看。
那時候手機很貴,很多人買不起,我也買不起。
我告訴他我有病,壹沾溫泉就發羊癲瘋,人家發羊癲瘋不省人事,口吐白沫,我發羊癲瘋是找棍子揍人。自此,他沒有再來邀約。
對於我找的這個惡心的借口,“俺大爺”覺得很經典。壹陣狂笑。
普格和寧南離得近,我的家在普格和寧南的中間,離普格更近。家鄉有很多年輕人會到普格來玩樂。他們認為寧南比普格大壹點,寧南卻顯得稍微斯文沈靜,不太吸引人。寧南的夜晚沒有普格野性。
野性的普格夜晚很狂歡,白天不見那麽多人,到夜晚全都聚齊了。街邊的燒烤攤站滿了人。資金充足的攤主租了鋪子,在鋪子裏擺上桌子,在鋪子外面的空地上支壹把大傘,沒有傘的搭個棚子,也擺上桌子。桌邊圍坐的人,說著漢話和彜話,壹句漢話壹句彜話地說,混著說,手也不清閑,啤酒瓶撞得咣當當響。普格的夜晚有燒烤的味道,也有酒的味道。
我有個同村的人來普格玩,按父母的意思我應該叫他叔叔。我問我母親:
“我們是親戚嗎?”
她搖搖頭:
“不是。”
“那為什麽叫他叔叔?”
“這就是個稱呼!——喊死人不要板板擡,小娃兒家嘴巴要甜點!”
好吧,就喊他叔叔。
叔叔這天來普格,走進了“天天美發店”,他需要“裝修”壹下。他看到我的時候壹陣驚訝,“妳會剪頭發?”嘴巴上掛著笑。
叔叔是個混混,十天半月不回家,壹會子在西昌,壹會子在普格,什麽時候心血來潮就去了美姑縣,美姑縣出美女,去那裏可以飽眼福。
我給他剪了寸頭,看起來精神了。他起來抖抖衣服,照照鏡子,抹了兩下頭發,“阿貝貝,紮莫!”看見後面站著兩個不會彜話的草草和花花,改成漢話,“嗯嗯,不錯不錯哈,——要得!”
他沒有給錢。
夜晚的時候我去對面的燒烤鋪要幾個烤雞脖子,看見他也坐在鋪子裏,喝著啤酒,和壹桌的男子稱兄道弟。叔叔旁邊坐著幾個女的,漢裝打扮,壹會彜話壹會漢話,搞不清楚是彜族還是漢族。她們喝得歪歪倒倒,她們互相敬酒,笑得花枝亂顫。
“嗨嗨,過來過來!”叔叔看見我了,朝我喊話。
“這是我侄女。”他給同座的朋友介紹。我站在旁邊微微笑壹笑。
壹只手伸了過來,學漢族人壹樣要跟我握手。學不會或者故意學不會,握住手就沒有放的意思。我掙了幾下才把那只爪子甩開。手的主人朝我笑,笑得有點邪氣,絡腮胡子狂躁地盤踞在臉上,下巴處還滴著酒,看看有點惡心。
叔叔沒有制止的意思,還有意無意說壹些撮合的話。
回到店裏草草問我咋不跟叔叔壹塊去吃燒烤,“他不是我親叔叔!”我回答。
“那妳咋叫他叔叔?”
“我媽說喊死人不要板板擡。”
她們笑得有點誇張。
日子在笑聲裏壹天天過去。快樂是快樂,只是窮快樂,沒有錢賺,給家裏分不了負擔。心裏多少有些苦澀。普格人口少,理發店的生意不太好,除了火把節熱鬧,其他時間生意冷清。
很多農村人是不舍得來理發的,他們寧可在頭上蓋壹只大碗,沿著碗邊剪。
我該離開了。
離開普格那天下大雨了,“俺大爺”送了我壹把傘。草草,花花,還有人來瘋,她們幾個站在門口仰著頭,她們說:
“妳走吧,我們不看妳。”
聽說仰著頭眼淚不會掉下來。我知道她們想哭。
送傘似乎意藏著說散就散,後來再也沒有相聚,——我走得太遠。
每次出省打工,車子路過普格的時候都忍不住想念她們。透過車窗望過去,“天天美發店”已經換了,換成賣百貨的。
賣小籠包的還在,來不及下車買,味道應該沒有變。
又是兩年沒有回家了,普格小籠包還在賣嗎?
普格在記憶裏縮成壹張黑白圖片。偶然間想起:我半路下車,走在它的土地上。
我是普格的過客。我不是普格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