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餐》發生在導演的故鄉、潮濕神秘的貴州黔東南,按照人物的時間線和電影的故事線其實我能給出兩個版本的情節,不過這裏糅在壹塊說,抱歉要嚴重劇透了。主人公陳升是個曾經混過黑社會的鄉鎮醫生。大哥“花和尚”的兒子因為賭債被人砍手並活埋,於是他前去討公道,並且因此坐了幾年牢。出獄前他的妻子也過世了。而花和尚的兒子不斷托夢給父親,讓花和尚燒手表給他,後來花和尚在鎮遠改做了鐘表匠。陳升小時候被寄養在附近的城市,因此母親覺得對陳升有所虧欠,幫他找了鄉鎮醫生的位置,並在過世前將房子留給了陳升,但陳升還是沒出現在母親的葬禮。房子和送終的摩擦也令他和母親壹手養大的弟弟心生齟齬。陳升的弟弟是個單身父親,但對兒子衛衛不怎麽負責,常把他鎖在家中自己出去玩。因為對母親的復雜情緒,陳升常常來看望衛衛。收音機裏說,9年前出沒的野人最近又有所活動,衛衛很害怕。誤以為衛衛被賣掉後(實際是花和尚聽說陳升弟弟要賣兒子,就將衛衛接去鎮遠),陳升計劃去鎮遠找他。診所的同事是個老太太,她托陳升將自己的信物帶給住在鎮遠的舊情人,於是陳升帶著壹張照片、壹盒磁帶(李泰祥和唐曉詩的《告別》)和壹件衣服來到了蕩麥。
在蕩麥,導演開始了那段最為人稱道的四十多分鐘的長鏡頭。陳升坐上壹個也叫衛衛的青年的摩托車,前去找老醫生的情人——壹個會唱歌的苗人。沒找到人又想趕在天黑前到鎮遠的陳升,搭上了壹只樂隊的順風車,樂隊正要去另壹個寨子表演,陳升說自己不會唱歌只聽過兒歌,於是在車上樂隊播了童謠《小茉莉》。在壹個路口陳升看到剛剛搭載自己的衛衛站在塑料桶裏,頭上倒扣著塑料桶,於是下車幫他取下,原來是其他開摩的的年輕人想搶衛衛手裏的望遠鏡故而捉弄他,衛衛順手將望遠鏡遞給了陳升。陳升幫衛衛修好了不停熄火的摩托車,讓衛衛將自己送到去鎮遠的碼頭,並先跟著衛衛來到臨近的壹個寨子。導演對長鏡頭的準確設計和長鏡頭呈現復雜空間結構的優勢在這壹段展露無疑,黔西南的村寨不少依山傍水,木質房屋也沿斜坡而建,中間穿插著逶迤盤雜的小道。鏡頭快速從壹段長臺階下移,剛才緊貼著的摩托車聲也由近而遠由遠而近。等鏡頭來到臺階下的另壹片空間,衛衛的摩托車剛好開到。鏡頭繼續緊貼著二人,先去吃了碗粉,再去縫補陳升掉了紐扣的衣服。在這壹段,畢贛本人還穿著汗衫打了個醬油。
給陳升補衣服的裁縫洋洋是衛衛的心上人,她很快要去凱裏做導遊,正在勤背導遊詞,“凱裏位於貴州東南,最高氣溫xxx,最低氣溫xxx”。隔壁理發店的女孩來找洋洋看演出——剛才陳升搭便車的樂隊晚上要在這裏演出,陳升換上了老醫生的花襯衫,去找理發店女孩洗頭發。另壹邊洋洋壹個人沿著臺階走到河邊,邊背導遊詞邊坐著擺渡船到對岸,買了個花裏胡哨的手風車後,衛衛追趕上洋洋但她愛理不理,河對岸隱約傳來樂隊開始演出的聲音,兩人又沿著吊橋走回了對岸。這裏理發店的女孩正在幫陳升洗頭,陳升以第三人稱講起了自己和妻子的故事。而觀眾會發現,理發店女孩和前半部分曾經壹閃而過的陳升妻子長得壹模壹樣。陳升、理發店女孩、衛衛和洋洋壹起來看演出,樂隊疑似唱了《公路之歌》後(記不清是排練還是演出時唱的),陳升走上前說自己想唱壹首歌獻給理發店女孩,於是磕磕絆絆地唱了剛才聽來的《小茉莉》。唱完歌,衛衛告訴陳升得要走了,將剛才做的手風車送給洋洋,而陳升掏出本來要帶給老醫生情人的磁帶,送給理發店女孩。兩人坐著摩托車離開,衛衛告訴陳升,自己在與前去凱裏的火車方向相反的貨運列車上用粉筆畫了很多時鐘,兩輛車相遇時,看上去時鐘就在倒轉。衛衛還告訴陳升,最近野人出沒,讓他在手肘上綁兩個木棍,這樣野人撲來時不會猝不及防。直到這時長鏡頭才結束。陳升在鎮遠路邊的鐘表車找到花和尚,花和尚說起衛衛學校的手工課要買紐扣,又讓陳升不用擔心,開學了就把衛衛送回凱裏。陳升將壹把紐扣扔進花和尚的車裏,拿起望遠鏡遠遠看了衛衛壹眼,然後離開了。老醫生的情人已經過世,陳升將花襯衣和照片交給苗人的兒子,說磁帶在路上遺失,接著回到了凱裏。兩列火車相遇時,陳升看到了倒流的時間。影片最後壹幕是壹列消失在隧道的火車。影片進行了四五十分鐘,才出現了片頭《路邊野餐》。上述這些情節,大多並未直接出現在片中,而是透過人物對話和回憶拼湊,伏筆非常細密,不少內容我第二次看時才留意。因為畫面中現實與回憶交錯、加上詩歌的運用,所以真實的情節頗有些夢幻感;而發生在蕩麥的頗有些魔幻感的情節(遇到叫衛衛的青年、與妻子長相壹模壹樣的女人、與9年前野人的對應),因為壹鏡到底的完整脈絡和敘事,反而給人更真實的感覺。
片中陳升的另壹重身份設定是“蹩腳詩人”,操著當地方言念出的詩歌旁白,在不少情節和畫面起到間離效果和並帶來超現實感,也與影像內容有些似是而非的對應。印象較深的壹處詩歌旁白是,陳升懷疑弟弟把衛衛賣了,去打牌的地方找他,兩人壹語不合打起來,這時鏡頭掃過地上的壹灘水,影片出現陳升念的詩歌和字幕;鏡頭這攤水掃過,陳升在同壹處地方與人起爭執,但從對話中我們知道,這是9年前陳升找砍掉花和尚兒子手臂的人算賬。前半部分的時間切換全在不經意間,但導演依然通過詩歌、對話、甚至影片色調留下壹些提示。又比如陳升昔日兄弟將他從看守所接出來的畫面,印象中色調比之前偏暗黃。如果想要捕捉全部的情節,第壹遍看《路邊野餐》會非常吃力,因為觀影前半段對情節沒什麽頭緒,漸漸意識到故事梗概時又會錯過壹些伏筆。比如上文提到的,陳升搭樂隊順風車遇到青年衛衛,衛衛順手遞給他壹副望遠鏡,後文陳升看小衛衛時用的正是望遠鏡;又如陳升扔給花和尚的紐扣,正是在洋洋處縫補後剩下的;又如陳升洗頭時,習慣性背著的手(監獄待太久留下的習慣);又如青年衛衛提到自己在貨車上畫時鐘,火車開過時不留意看很容易錯過,而時間倒流的畫面電影前半部分還出現過壹次,那是小衛衛在自家墻壁上畫的時鐘,時鐘中心有壹顆釘子,投射在墻壁上的指針實際是釘子的倒影,所以它的移動方向也是反的;又比如理解陳升對理發店女孩的壹見鐘情,需要記得電影前半部分壹閃而過的畫面中的他的妻子的相貌。但對情節的壹知半解某程度上並不影響觀影。《路邊野餐》兼有聰明與笨拙的氣質,這種聰明指的是精巧的結構設計,包括種種伏筆、對應、信息量豐富又運用從容的長鏡頭(喜歡長鏡頭對幾個空間的同時收納,比如跟著洋洋渡河的時候我能隱約知道樂隊在調音、陳升在洗頭、寨子裏的壹切都照著自己的方式有條不紊地推進著),而這種笨拙則是人的情感本能。洋洋渡河時背導演詞卡殼,衛衛在河的另壹邊故意大聲念出,洋洋帶著竊竊的歡喜勉強自己不去聽,上岸買手風車又賭氣走開這類小兒女情態是很迷人微妙的;陳升對侄兒衛衛、對妻子(體現在理發店女孩)、包括對母親的情感,是尤其屬於壹個中年男性的無所適從與笨拙熱烈。野人傳說的時態變化(9年前,最近)所指向的時間穿越,和夢境般的體驗(親人以改頭換面的方式出現),進壹步化解了直接面對情感的尷尬,也更符合寫詩的鄉下醫生這樣看似粗糙實則內心細膩的人設。正如導演說過的壹句話,“電影是假的,情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