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就兩樣了。他們的生活是世俗、實在的、精打細算和穩紮穩打的，是埋頭做生計和精心過日子的，是“螺螄殼裏做道場”的。他們生活在壹個職員和市民的社會裏，壹切都是裸露直白和謹小慎微的。他們直統統地問人家“儂幾歲”，也赤裸裸地用“合算不合算”來表示他們的選擇。當他們斥責別人是“外地人”或“鄉下人”時，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貧窮和鄉氣的蔑視。他們把交朋友叫做“軋朋友”，把不負責叫做“拆爛汙”，把看重外貌叫做“吃賣相”，把假冒偽劣叫做“開大興”，世俗氣十足，壹點也不高雅。他們罵起人來也不好聽，不像北京人損人那麽藝術，讓人忍俊不禁。他們的娛樂也充滿了市民氣，而偌大的壹個上海簡直就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只有密密麻麻的樓房，密密麻麻的街道，許許多多的上海人和許許多多手裏拎著大包小包不得要領地躥來躥去的外地人。
總之，上海是壹點詩意也沒有的。上海從來就和詩不“搭界”，上海的詩人也從來就成不了什麽氣候。上海現在刮起了壹股濃濃的懷舊風。老房子、老公寓、老門牌，裏弄門口AD1930的字樣，有著牽牛花般大喇叭的老式留聲機，黑色的密紋唱片，美人頭月份牌，裝生發油的玻璃瓶，老上海鹽汽水，沙利文小圓餅幹，這些東西都牽動著上海人的情絲。甚至就連上海有線音樂頻道的廣告，都做成了30年代的風格，中間是周璇的著色相片，下面寫著“全天播放摩登流行，全面展示都會時尚”，只不過是簡體字。上海人和北京人壹樣開始做夢了，而且是“鴛夢重溫”。但我並看不出這裏面有什麽詩意，不像北京懷舊就詩意盎然。上海有多少舊好懷呢?能懷的又是什麽呢?甚至就連他們的紳士風度淑女風範，也是在短短壹百多年中速成的。這就顯得底氣不足眼界不高。所以我說上海是有風度無境界，有教養無底蘊。上海畢竟只有百多年的歷史，哪比得上北京的悠悠歲月! 但，我卻並不認為北京人就有理由看不起上海人。
北京人和上海人的關系有點微妙。上海人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他們幾乎看不起所有的外地人，但惟獨不敢小看北京人。北京人則是比較寬厚的。他們並不特別看不起外地人，卻偏偏看不起上海人，以至於壹個上海人在北京得到的最高評價，竟是“妳不像個上海人
北京人的這種態度很沒有道理。
不錯，上海人是有毛病。但，北京人就沒有麽?北京人是很大氣，但這大氣常常變成霸氣；北京人是很平和，但這平和可能變成平庸；北京人是很達觀，但這達觀往往成為不思進取的托詞；北京人是很幽默，但這幽默弄不好就變成了油嘴滑舌。北京人，也不是完美無缺的。比方說，妳在北京問路，如果不先叫壹聲“大爺”，得到的回答便可能是：“自個兒找去吧，您哪!”沒什麽無私奉獻熱情好客的事。
甚至北京人最引以為自豪的禮數和豪爽，也可能變成虛套和假模假式。壹個朋友這樣向我描述他對北京人的感受：北京人不是很熱情很豪爽麽?見面三分鐘，如果妳們很投緣，他立馬就會和妳拍肩打背，成了“哥們”。如果妳到他家裏去，神吹海哨聊得起勁，他會堅持留妳吃飯。如果妳要走，他會生氣說：“哥們別走!我鍋都給妳刷了!”可妳要真留下來吃飯，那就麻煩了。“喲!哥們，您可把我坑啦!”“妳不是連鍋都刷了嗎?”“鍋是刷了，可面還沒買哪!”
上海人就不會這樣。上海人確實不會輕易和別人成為朋友。他們在和陌生人接觸時，甚至會很冷淡，至少是“敬鬼神而遠之”。彬彬有禮客客氣氣的後面，是可以感覺到的警惕和疏遠。所以，同上海人成為朋友並不容易。但壹成為朋友，就相當可靠，甚至終身可靠。我在上海有不少朋友。平時我們“相忘於江湖”，然而但凡有托，都十分到位。他們答應的事情，很少有失信的。我在上海的壹個朋友(準確地說是朋友的朋友)，為了幫我壹個忙，三次和我約會，每次都準時到達。這種守時守信的作風，也是大多數上海行業和不少上海人都有的。我想，這與商業社會重信譽守合同的傳統不無關系。
上海人甚至還有壹般外地人想象不到的正氣。壹般地說，上海人是比較膽小怕事，但並不等於說他們就沒有正義感。事實上，由於上海人精明過人，他們對是非往往比壹般人看得更清楚，只不過多半不願意說罷了。然而他們會通過其他方式來表示。“文革”中，我因為同林彪死黨丁盛壹夥的走狗唱對臺戲而遭批鬥。每次批鬥會回來，都有壹個人立即打來壹盆熱水給我洗臉。這是壹位上海知青，名叫許繼劭。平時我們來往不多。而且，據他後來說，他先前對我是很有些不以為然的。然而，在許多人對我都避之惟恐不及的時候，他卻用壹盆盆的熱水為我洗刷冤屈，而他又歷來是謹言慎行不問政治的。二十多年後，他對我說：“妳當年其實是替我們全體知青在受難。”也就是說，他對我的幫助，並非出於個人恩怨，而是出於正義感。另壹位上海知青王衍中的做法則是：趁“革命群眾”看電影受教育(牛鬼蛇神無此資格)時，偷偷溜進我房裏通報壹些秘密情報，包括中央文件和小道消息
誰說上海人不會“路見不平，撥刀相助”?方式不同罷了。實際上，上海人有很多優點是和北京人壹樣的。比方說，素質好、品位高、有文化、有教養等等。上海和北京畢竟是中國最大的兩個城市，而且是精英人物集中的地方，不可能不高人壹籌。何況，上海人還有許多北京人沒有的優點，比方說，節儉、勤快、守信、守時、講效率，有敬業精神、契約觀念和職業道德等。再說，上海人雖然有“看不起外地人”的惡名，但至少不會看不起北京人。所以，北京人看不起上海人，並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