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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添香伴讀書”溯源尋流(下)

“紅袖添香夜讀書”,因為魯迅《憶劉半農君》(發表於1934年10月上海《青年界》月刊第6卷第3期,後收入《且介亭雜文》)壹文的影響力,而為世人所熟知。《憶劉半農君》中說:“幾乎有壹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劉半農(1891—1934),原名壽彭,後改名復,再改半儂、半農,江蘇江陰人。幼年在家鄉念私塾,中學畢業後到上海“以賣文為活”,給鴛鴦蝴蝶派主持的報刊寫過稿。《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1998年以迄2005年版均未註“紅袖添香夜讀書”之出處。劉衍文《名句出處·紅袖添香伴讀書》(收入其《寄廬雜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李士彪《“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出處》(收入杜澤遜主編《國學茶座》第1期,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郭長海《追蹤“紅袖添香夜讀書”——為〈魯迅全集〉提供壹條註釋》(《書屋》2014年第3期),曾先後探討這壹問題。劉文考證,此句出自清代女詩人席佩蘭的《壽簡齋先生》“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認為“魯迅先生記錯了壹個字:‘夜’字當作‘伴’字才對”。李文則認為,道光、鹹豐、同治年間,金蘭貞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為殷茂才樂堯題》,收入《繡佛樓詩鈔》,卷首有馬承昭序,寫於“同治十有二年秋九月”,寫作時間在席佩蘭之前。郭文材料最豐富,但並未提及前述二文(或許並未寓目),自稱1978年即留意這壹典故,曾三度在近代文學史料中查找答案,從梁啟超、姚石子上溯至孫次青、管斯駿,直到道鹹間的江南名士郭頻伽,鄒弢和趙懷玉。

但據筆者考察,從時間上看,關於“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出處,較之以上諸家更早者,是胡季堂(1729—1800)《題王方伯梅屋讀書圖》八首其五:

壹簇花容擁笑容,風流儒雅竟誰宗?蕓窗贏得紅雲伴,可勝添香幾個儂。

作者自註雲:“公侍姬多吳人,有小印,鐫‘紅袖添香夜讀書’句。”(清道光二年胡刻本《培蔭軒詩文集》詩集卷二)胡季堂,字升夫,號雲坡,光山(今屬河南)人。父煦,官至侍郎。時季堂7歲,由蔭生補順天府通判,調刑部員外郎,遷郎中。三十壹年出慶陽府知府,四十四年擢刑部尚書。五十五年暫署山東巡撫,加太子少保。先後多次奉使出京察案,所至歷積懸案,應手立定。六十年署兵部,管理戶部三庫事。嘉慶三年(1798)授直隸總督,賞戴花翎。四年正月乾隆薨,和珅被革職拿問,季堂奉諭據實復奏定其大罪二十款,直聲大震。嘉慶賜和珅自縊,季堂晉太子太保。不久因長辛店被盜,以失察遊擊範某過失,被革職留任。五年奏陳川楚軍務,力主對白蓮教采取剿撫兼施之策,並請發兵赴豫防堵,旋復原職原銜,同年病卒。晉封太子太傅,謚莊敏。詩中所雲王方伯,是哪位清代布政使待考。

稍晚,江蘇武進人趙懷玉(1747—1823)《題雙鬟伴讀圖》雲:“萬卷驅貧,盡讀君能否?更紅袖添香銷永晝。”又將讀萬卷書與紅袖添香銷永晝分作兩句。鄒弢(1850?—1931)《題瀟湘侍蘭圖》“紅袖添香休鄙薄,妝樓伴讀也風流”亦然。鄒弢,字翰飛,又字瘦鶴,自號司香舊尉、瀟湘館侍者。江蘇無錫人。早歲即有詩名,尤以《黃花詩》傳誦壹時,因有“鄒黃花”之稱。又善長短句、駢體文、散文、小說,文名頗著。在滬時,與 *** 汪畹根有過戀情,後汪嫁萬姓,鄒弢惆悵不已,撰成小說《斷腸碑》(又名《海上塵天影》)六十回,被公認為晚清狹邪小說代表作之壹。

相似描寫還有大學士尹繼善之子慶蘭得《蝶戀花·為竹巖公子題雙鬟伴讀圖(碧梧翠竹圖中景也)》:“十二曲闌花影繞,露展蕉心,月照梧桐悄。怪底書聲聽更好,相依壹對雲鬟小。香篆頻煩添瑞腦,試數蓮籌,已近三更了。莫再裁詩重起稿,應憐翠袖新寒峭。”(清丁紹儀《國朝詞綜補》卷十三,清光緒刻前五十八卷本;吉林師範學院古籍研究所李澍田主編《白山詞介》,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及鄭宗彜的同題詞作《金縷曲·竹巖同年囑題雙鬟伴讀圖》:“韻事真如許,碧陰陰梧桐庭院,玉蟾初吐。半帙黃庭臨過了,好把青箱檢取。有解意樊蠻仙侶,瀹茗添香書案側,更天然秀色呈眉宇,嬌相對,兩無語。春風鬢影應輸與。又何需高燒銀燭,悄歌金縷。壹卷蕓編雙翠袖,不信天公也妒。悵此日玉人何處?十載盛衰同轉瞬,剩宵來月色還如故。年時事,忍重數。”此外,朱寯瀛(1845—1913)《屢乞劭農作畫未應詩以嬲之》雲:“小亭著個讀書人,紅袖添香侍茶鼎。”(清光緒二十七年刻本《金粟山房詩鈔》卷九)

在此前後,女畫家兼詩人金蘭貞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為殷茂才樂堯題》,詩雲:“金猊香燼玉鉤斜,料理龍涎次第加。儂自殷勤君自讀,漫教纖手摘燈花。”(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集·繡佛樓詩鈔》下冊,黃山書社2008年版)金蘭貞,字紉芳。浙江嘉善人。自幼隨父宦遊青田,23歲時嫁舉人王丙豐,十年而寡。同治元年(1862),曾避戰亂於奉賢。早年詩作明麗天真,中年以後漸趨沈郁,而無衰颯之氣。又善畫,尤工花鳥墨蘭。作品大多毀於兵火,有《繡佛樓詩鈔》壹卷傳世。

張澍(1781—1847)亦有《題彭仁山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清道光二十二年刻本《養素堂詩集》卷八《南征前集》下):

虬漏冰荷夜正良,丁東銀蒜響前廊。遲回想是怕鸚鵡,小玉翻羞李十郎。

壹握蘅蕪月下貽,思香媚寢許來窺。阿儂可有瑯玕贈,金縷清歌惜少時。

偎肩壹笑氣如蘭,硯北含睇醉眼看。漢事秘辛佯不解,羅衣辰耐五更寒。(智按:辰耐,疑當為叵耐)

曾向石城訪莫愁,笑佗杜牧夢揚州。拈豪欲擬相如賦,釵掛臣冠月壹鉤。

周之琦(1782—1862)有《喜遷鶯》,詞前小序雲:“紅袖添香夜讀圖,為王蓉洲孝廉題。蓉洲余僚婿,今皆作玉溪生久矣。”(清刻本《心日齋詞集·鴻雪詞下》)詞雲:

蘭紅綻,更偎倚畫中,春風人面。釵影橫窗,書聲出屋,恰和小鶯低轉。篆紋蕙爐輕,裊冶思梨雲相亂。可人語,問蕓編何似,柔鄉堪戀。眉案,還記取,簫鳳謝庭,壹例神仙眷。好夢難留,潸痕宛在,憔悴玉京重見。絳河舊情空,溯珠樹才名爭羨。稱心事,待濃熏秘省,宮袍催換。

王憲成,字蓉洲,常熟(今屬江蘇)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官汀漳龍道。官至兵科給事中。有《桐華仙館詞》壹卷(錢仲聯主編《中國近代文學大系 1840—1919 詩詞集》第2冊,上海書店1991年版)。同題之作還有翁心存(1791—1862)《王蓉洲孝廉憲成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清光緒三年常熟毛文彬刻本《知止齋詩集》卷十二):

翠幕香濃夢尚溫,驪歌壹闋黯銷魂。宵分檢取征衫看,猶有梁園舊淚痕。

他年簪筆侍璇除,宮錦裁紅宿直廬。蓮炬兩行香滿案,有人爭羨宋尚書。

董毅(1803—1851)《燭影搖紅·題王蓉洲紅袖添香夜讀書圖》(孫廣華《常州詞派詞選》,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何處輕風,暗吹芳意來疏幌。綠雲低護黛螺濃,和夢飛鴛帳。鏡裏團欒月朗。便人間、還如天上。銀爐篆縷,繞遍屏山,玲瓏巧樣。爇透檀心,簾波不隔煙痕漾。神仙消息認青雲,也***情絲揚。修到十分圓相。未消他、冶遊塵賞。好將綺語,譜入鸞簫,壹般清響。

顧廣圻(1766—1835)有《題戈小蓮紅袖添香夜讀書卷子廿六韻》(《思適齋集》卷二賦詩,清道光二十九年徐渭仁刻本;《顧千裏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

我友儒之珍,湛然窒欲久。好色向短宋,避嫌今學柳。唯彼靡曼捐,爰此記藉狃。篋中壹卷秘,循環絕纖手。時時讀半樹(齋名),金石聲貫牖。夜分未肯休,獨與長檠守。英名揚子宅,萬古元虛友。忽為添香圖,紅袖盈前後。既非馬融侈,亦異張禹鯫。本事洵厚誣,寓言豈十九。畫師苦結撰,觀者窮誰某。或乃目之笑,我已色為愀。想當誦風人,勞心生擾受。彼美不可思,悵望憐瓊玖。又逢諷牢愁,盛年概無偶。多女兼良媒,歡愛誠結紐。不然塊幽居,畫此其何有?因思人間世,遽甚朝生繡。敏給矜少壯,昏眊痛衰醜。拘攣割快意,茫昧爭不朽。寂寂竟寡娛,悠悠遂多負。便從理義韁,復脫世故杻。跌宕擁異書,戲弄置小婦。如佩萱忘憂,勝服散益壽。尚博達士賞,寧惜腐儒□。更乞得少閑,相從飲醇酒。

郭麐(1767—1831)有《清平樂·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清光緒五年許增刻本《靈芬館詞四種》蘅夢詞卷二):

丁丁蓮漏,篆縷銷香獸。心字漸微長燭瘦,催得冬郎詩就。人間良宵迢迢,勸君書卷須拋。只有壹支紅燭,休教負了春宵!

管斯駿(1840?—1914後)有《題查履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畢竟咿唔意味長,侍兒靈慧解添香。詩書有福方能讀,名利見心不礙狂。憐我青燈常寂寞,泥他紅袖細商量。此生安樂同儔羨,敢讓清才細商量。”(《申報》1882年7月13日)

晚清《娛言報》主任、蘭癡詞人胡芝教(胡蘭癡)繪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許多文人詞客就此題詩作詞,如陳栩《洞仙歌·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著作林》1900年第16期,署名陳栩[蝶仙];又載《遊戲雜誌》1913年第1期,署名陳蝶仙)雲:

風燈羊角,照青藜夜讀。信說書中有金屋。借寶釵撥火,翠珥挑香,享盡了,才子佳人雙福。紅顏嗟命薄,願***心違,錯種藍田壹雙玉。檢點舊縹緗,不是丹鉛,是點點淚痕斑駁。試畫幅生綃,證相思、這夢斷如煙,怎生能續!

陳栩(1879—1940),字蝶仙,別號“天虛我生”。浙江錢塘人,既是南社諸子之壹,也是鴛鴦蝴蝶派代表人物。髫齡時即好為詞,以文學名世,詞曲兼善。有《海棠香夢詞》四卷、《天虛我生曲稿》三卷及《和〈白香詞譜〉》等。並與其長子陳小蝶合作,選《白香詞譜》百首,加以考正,著為《白香詞譜考正》,有民國七年(1918)振始堂石印本,上海古籍書店1981年又據振始堂石印本影印出版。前面提到魯迅批評劉半農“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或許與劉半農曾給鴛鴦蝴蝶派的報刊供稿有關。這個清末民初產生的“鴛鴦蝴蝶派”,因常用“卅六鴛鴦同命鳥,壹雙蝴蝶可憐蟲”而得名,註重消遣性、娛樂性與趣味性,“紅袖添香夜讀書”堪為此派寫照。

許伏民(?—1913)《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月月小說》第12號“則山簃芟存稿”,1907年)詩雲:

隱約紅樓認夢中,欲圓明月忽朦朧。靈犀壹點通心曲,秘草分仇爐化工。女子大都薄命鳥,男兒生是可憐蟲。幾回怕剔秋燈穗,香散曇花 *** 中。

刻苦相思只自悲,新鐫小印篆蘭癡。詎知同氣猶難合,乃信姻緣亦數奇。未憐博山心字火,斷連鮫織淚珠詞。海棠紅褪芭蕉綠,伴讀何堪憶舊詞。

孫次青《題蘭疵〈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月月小說》第14號,月月小說社1908年)詩雲:

壹雙人影玉纖纖,不住名香信手添。心似鴨爐憐妾熱,光分螢火嘆郎嚴。早知今日姻緣假,深悔當初膠漆粘。讀千卷書何所用,清才濃福兩難兼。

淒淒壹片畫圖秋,紅是相思綠是愁。早識司香難做尉,也該投筆去封侯。恨連蕉葉心長卷,血染棠花淚不休。夢斷蘅蕪清夜冷,月光猶照讀書樓。

詩題之“蘭疵”,疑當作“蘭癡”。包瑞斧《題紅袖添香夜讀書圖》(《墨緣叢錄》1912年第16期),洪嘉言《風入松·題紅袖添香夜讀書某公席次出其藏畫示余也》(《復旦》1918年第7期),不知是否亦為同題之作。但下面周範亞這首套曲《南正宮》顯然為同題之作,因為前有小序:“題胡蘭癡哀倚蘭女士之亡,作《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索題,爰用《桃花扇·訪翠》譜,為制斯曲。”(《遊戲雜誌》1913年第1期,署名紅樹。又載《錢業月報》第7卷第3期,1927年,題為《南正宮·題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署名紅樹詞人周範亞)曲雲:

〔正宮引子〕〔緱山月〕庭院乍昏黃,花影上紅墻。正碧天如水月如霜。見鸚哥倦了,貍奴睡也,膽怯空房。

〔正宮過曲〕〔錦纏道〕步回廊,伴伊家攻書那廂。風透綠蕉窗。玉蔥長,試他睡鴨溫涼。拔釵尖,爐煙篆飏。卷衣梢,釧臂金鏘。艷福不尋常,艷福不尋常。侭消受,眉青唇絳。救飛蛾,剔銀釭;口兒裏,書聲郎朗,卻眼波偷擲,覷紅妝。

〔朱奴剔銀燈〕胡猜做琴挑鳳凰,生擱著繡學鴛鴦。聽讀到毛詩第壹章,撚羅裙,低鬟半晌推詳;暈嬌羞滿龐。為甚的恁般孟浪。

〔雁過聲〕堪傷,塵生繡幌。扶不起還魂麗娘,迷離影事追想。藕絲囊,荔枝香,到而今壹例拋荒,何當金屋藏。書中有女如非謊,怎喚煞芳名無影響。

〔小桃紅〕春風雨,空惆悵。夜月魂,還凝望。準備著香花供養。心坎兒丹青,縱有新圖像,笑顰難畫嬌模樣。展生綃,淚滴雙雙。

就胡蘭癡《紅袖添香夜讀書圖》所題,不僅有詩詞曲,還有駢文。壽陽(今屬山西)人李荔泉《紅袖添香夜讀書圖駢序》(《自由雜誌》1913年第1期,署名“荔泉”。又載《錢業月報》第7卷第10期,1927年,署名“李荔泉”)雲:

玉露處零,金風四起。……壹輪高掛,人遊不夜城中;萬籟全消,地近迷香洞裏。則有瓊樓仙吏,玉案嬌娥。青衫搖曳,紅袖飄揚。壹則證到前身,擁五車而勵誌;壹則舒來皓腕,焚百合以含情。愛晶球之朗照,期鐵硯之同磨。縱未畫眉,也喜春山吐秀;似曾濯骨,定凝秋水橫空。有碧玉綠珠之體格,助青燈黃卷之精神。校勘初閑,殷勤問字。披吟偶倦,輾轉拂箋。看窗前數尺展陰,靈思***剝;羨檻外壹枝嬌艷,醉態同酣。蠧簡流芬,合倩薔薇盥手;鴨爐撥火,宛如豆蔻薰身。有時戲置螢囊,想前度青羅扇撲;倘使摩挲鴛枕,蔔他年翠被春融。既兩美之相逢,豈百年之易盡。是宜帶結同心,花開並蒂。金猊暖透,含芳吟靜好之詩;玉兔輝揚,按譜奏長圓之曲……莫謂左圖右史,徒增哀怨於孤幃;須知才子佳人,定結良緣於再世。

此外,江寧(今江蘇南京)人陳作霖(1837—1920)有《不寐集句》,雲:“獨臥無人雪縞廬(蘇軾),寒宵吟到曉更初(姚合)。此情可待成追憶(李商隱),紅袖添香夜讀書(闕名)。”(清宣統元年刻增修本《可園詩存》卷二十六《近遊草》)上海金山人姚光(1891—1945)有《本事詩》(辛亥),雲:“徙倚閑窗月上初,仙霞朗潤托明珠。銀屏華鬢人如玉,紅袖添香夜讀書。”(柳亞子編《南社詩集》第二冊,中學生書局1936年版;姚昆群等編《姚光全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

“紅袖添香夜讀書”,曾衍變為“紅袖添香伴讀書”,其意更為貼切,更為溫馨,更為雋永,出處就是席佩蘭《壽簡齋先生》詩“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天真閣集》附《長真閣集》卷三,清嘉慶十七年刻本;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集》)。 席佩蘭(1760—1829後),名蕊珠,字月襟,又字韻芬、浣雲、道華等。昭文(今江蘇常熟)人。詩人孫原湘之妻。早歲工詩,為袁枚女弟子中詩才最著者。其詩清新秀雅,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機清妙,屢為隨園老人稱引。善畫蘭,筆墨精妙,遂號佩蘭。有《長真閣集》七卷,內附《詩餘》壹卷,嘉慶五年(1800)秋九月,與其夫孫原湘《天真閣集》合刻,光緒十七年(1891)重刊。其後,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抽《長真閣詞》壹卷輯入。而袁枚早在嘉慶二年(1798)十壹月即已歸道山。席佩蘭詩中“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等語,未見於《隨園全集·續同人集·閨秀類》,“估計寄袁枚的尚是初稿,後刻集時則加以增補完足。”(劉衍文《寄廬雜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 盡管袁枚曾為何蘭庭題過《紅袖添香圖》,盡管也有壹位“添香女史”馬翠燕對他無限崇拜,但卻並未在袁枚身邊真的添香伴讀書,但這並不妨礙詩人傑出的女弟子席佩蘭女史,虛構這樣壹個想當然的艷事,坐實在乃師身上。唯壹可惜的是,老師身前尚不及見到。當年袁老師到虞山去探訪這位女弟子時,適其“有君姑之戚,縞衣出見”,給袁老師留下“容貌婀娜,克稱其才”的印象;又說她“小照幽艷”(均見《隨園詩話補遺》卷八)。其夫孫原湘作詩,最初還是跟她學的!《天真閣集》陸續付刊,也是靠她鬻釵釧而助成。夫婦均工詩詞,聲聞嘉慶、道光間,成為詩壇佳話。孫原湘《天真閣詩集》卷壹有《病起》,詩雲:“賴有閨房如學舍,壹編橫放兩人看。”可謂其婚後生活實錄。女詩人是否也曾“紅袖添香伴讀書”呢?孫原湘有《春夜同道華》三絕,其二雲:“大婢添香小婢歌,水如天上月如波。忍將壹刻千金夜,付與華胥夢裏過!”(《天真閣詩集》卷六)道華,即席佩蘭之號。“添香”者,乃是大婢,而非才貌雙全的賢妻,未免令人略有不慊於心。但女詩人卻有壹首《夏夜示外》,詩雲:“夜深衣薄露華凝,屢欲催眠恐未應。恰有天風解人意,窗前吹滅讀書燈!”(《長真閣詩集》卷二)則伴讀書,自是題中應有之意。巧的是,袁枚老師有《寒夜》壹首:“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小倉山房詩集》卷六)壹吹壹奪,後先輝映。只是女詩人筆下,畢竟大家閨秀,爾雅溫文,不會采取強制行動,自有天風解意,得遂所願,所以含而不露之情,更為難得。

張維屏《聽松廬詩話》載,福建侯官人黃其棻(字則仙),嘉慶二十壹年(1816)舉人,其試帖詩“紅袖添香伴讀書”首句雲:“心字氤氳氣,毛詩窈窕章。”(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二編》卷五十七,清道光二十二年刻本)出句寫香,對句寫添香之人。語工筆活,可稱錦心繡口。文康(?—1865前)《兒女英雄傳》(清光緒四年京都聚珍堂活字印本)第二十九回“證同心姊妹談衷曲酬素願翁媼赴華筵”提到:“他說他那面兒叫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讀書。”

紅袖添香,再添加上書香,可謂三香合,而三美俱。這壹充滿詩意的意境,逐漸凝集,而散見於以上清人詩詞曲賦之中,最後定格為“紅袖添香夜著書”,又衍化變格“紅袖添香伴著書”,再到“紅袖添香夜讀書”,“紅袖添香伴讀書”等。期間,又有若幹“紅袖添香圖”,“紅袖添香夜著書圖”的推波,使得這壹香韻十足的詩詞意境,成為清代文學壹道靚麗的風景線。從中可以看出,在不同風格、層次與好尚的詩人詞客筆下,呈現出繽紛各異的風致。無論對文人心態研究,或女性主義批評而言,還是對理解香道由傳統文化轉入新文化的遞變過程而言,這道靚麗的風景線,相信都將會有或多或少的啟迪之功。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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