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s to stone picking
文/葉文玲
by Ye Wenling
收藏，是壹種樂趣，是許多人的愛好。石頭，也是壹種收藏品，每當我得到喜歡的石頭，甚或是壹塊小小的片石，總會生發壹種“樂莫樂兮新相知”的驚喜。我當然不是藏石專家，更沒有本錢去購買和收藏名貴之石，但卻壹直願意對石頭津津樂道。
葉文玲近照
好石頭是壹首詩
我對石頭的所好始於20世紀70年代末。那時開始從事專業寫作，常常為壹些筆會所邀。案頭勞頓之余，隨意撿拾幾塊彼地的小石頭，既是興之所寄的消遣，也是“到此壹遊”的紀念。這時就發現：與我有此同好的作家甚多，印象特深的有江蘇的高曉聲。那年與老高因為醉心忘情地在大寧河撿鵝卵石，竟連被人盜走了錢包也壹無所覺，我將這樁趣事寫過壹篇小文，成了我祭奠這位80年代初相熟的作家老哥的壹瓣心香。
也許我天生是個散漫人，撿拾時興致勃勃，卻沒有專註於此並精心收藏的意念。石頭又是沈手之物，80年代中我從河南調回故鄉浙江，搬家時因嫌累贅，大多散贈了友鄰。許多年的散漫收集，最終，連案頭那枚非常漂亮的長島月牙灣的石子和曾為我鐘愛非常的來自格爾木的石頭也沒剩下。
說到來自格爾木的石頭，我也以此寫過壹篇題目豪邁的散文：送妳壹座昆侖山。
送妳壹座昆侖山
其實，這句氣壯山河的話，是送我石頭的戰士講的。1984年秋，我應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後勤部之邀沿青藏線訪問部隊，從北京乘火車到了西寧後，就坐著部隊的吉普車山壹程水壹程地連日奔波，壹路真像行軍般緊張。但秉性難改的我，在格爾木奔走於千裏赤地時，壹見沙漠或礫石地中有什麽可心的小石頭，總要下車去撿。開車的司機小夥察覺了我對石頭的愛好，豪爽地說 ：這些小石頭您就不要撿了，回去時我們送妳壹座昆侖山！
到了我們住宿的軍區大院，司機小夥便領我去看前些年在院子堆假山時剩下的壹堆石頭——天，這是怎樣美麗的石頭！壹塊塊形狀奇崛，花紋和色澤都很別致，分開看，也許算不了什麽，可當我將它們按自己的心意壹摞時，那“效果”就出來了——真是壹座昆侖山！
臨行前我將新疆葡萄幹、蘭州的美味水果統統都舍棄了，兩個大紙箱裝回來的就是這座昆侖山！這座昆侖山曾在我的書架上變著形式堆了許多年，每當在寫作倦怠時偶爾朝它瞄上壹眼，真如喝茶聽音樂壹樣提神醒腦，那股愜意的滋味，更像是守著添香的紅袖，面對塵世的知己。不久，我將《送妳壹座昆侖山》成文見諸於報章，來過我家的朋友們也都要看看這座“昆侖山”而嘖嘖連聲；聽得陶陶然的我，架不住對方的誇贊，在逐壹拱手相讓時總要美滋滋地再自我表揚壹句：眼力還可以吧，好石頭就是壹首詩！
壹點不錯，因為是詩，我願意與朋友分享。
情到癡處石應知
前年，第三次去新疆考察，令我銘刻於心的地方，是教我大享撿石之福的阿勒泰。
天下事，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到阿勒泰之前去了伊犁，主人曾請我們到新開辟的旅遊勝地庫爾德寧遊賞，剛歇腳，我偏巧就在牧民氈房前的草地上撿了壹塊石頭。那塊橢圓形的石頭雖只有幼童巴掌大小，但是，雲狀花紋深深淺淺的從淡青到翠綠，那美色簡直如青瓷杯盛了明前茶壹樣，真有“奪得千峰翠色”之妙，不用說我自己歡天喜地，連同伴們都喊這塊石頭可以拿到賞石齋當古玩哩！
到阿勒泰的目的，當然是為看喀納斯湖。曲曲折折山中行，千折百回的路旁，盡是金閃銀爍的石頭，人說那是因為此地的礦石中含著發光的雲母，可在我眼裏，那些山石簡直就是山水詩畫金石章，是五彩斑斕的召喚！趕到目的地剛住下，我果然又在住地的草地上撿了壹塊小小的石頭。
又壹座阿勒泰山
這塊小小的石頭僅僅二指寬，可那美麗的色澤，竟然也和庫爾德寧的那塊如出壹轍，我開心極了，說這塊美麗的小石頭就是庫爾德寧石頭的“孫女”。
同伴壹聽轟然大笑，笑我這傻話不過是壹個石癡的“情人眼裏出西施”。我不以為然，深信石是有靈性的，人若有情石亦知。這樣的事只要自己心裏快活就好。
遊完喀納斯湖，向導要帶我們上山登觀魚亭觀望四面風光，我謝絕了。人在喀納斯，哪有舍湖上山之理？說實在的，謝絕的內裏情由，是因為粼粼水中的卵石早已誘惑了我——每塊都是可觀可賞的寶貝！已經被我癡行癡說感染的同伴，立刻響應，撿玩石頭已然成了我們這個考察團同仁的***同愛好和集體行動。不壹會兒，發現的歡呼便在湖岸此起彼落，事後，大家將撿來的石頭仔細地逐壹品評，雖然沒有幾塊真正達到“西施”級，可在發現和撿拾過程中的種種愉悅，卻斷斷不是在和闐的商店買玉的快樂所能比擬的。
好石頭太多也太大了，朋友們競相幫我撿拾的盛情也太高漲了，到後來，面對著地上的壹大堆石頭，大家都為我犯愁了：帶著這麽多“石君子”，能上飛機嗎？
以後的情形不用細說，我告訴大家：只要舍得壹些眼前的甘甜，帶回的將是綿長的快樂。在同伴的友愛幫助下，這堆被大家千辛萬苦撿來的石頭，終於又壹次堆在了我現在新家的陽臺上。在和煦的江南陽光下，含蓄又矜持的它們，儼然又是壹座無言的阿勒泰山。
海外石羊雙“跪乳”
1996年初，我應美國東西方文化中心中國中心之邀去夏威夷大學作文學講座。我二女兒留學和工作也在夏威夷大學。公事壹畢，女兒就帶我遊覽，最令我高興的是，在美妙的恐龍灣，我發現了壹塊奇石。
恐龍灣是夏威夷最為有趣的所在，那是熱帶魚們縱情愛戀的花花世界，也是珊瑚、海草綿綿相纏的樂園；海水清澈壹眼見底，唼喋的魚們與下水者親昵地肌膚相親。
這恐龍灣真是奇詭多彩、五色斑斕，透明處晶晶瑩瑩，層層皺皴的礁巖，恰似壹幅幅山水畫；壹枝枝壹縷縷海草盡展玉臂纖指，與巖縫竄遊的小精靈依依糾纏，同吟壹曲生命和自然的贊歌，而這個美麗的海底世界的基石，便是此間的礁巖。
我得到的這塊石頭按其石質講，恐怕只能算是壹種珊瑚石，它被海濤和輕浪在無盡歲月中推上海岸，半埋在壹幢花園旅館後院通往海灘的石級下。我在石級下的沙土中發現了它。壹眼瞥見，立時驚叫出來：太漂亮了，這石頭！
壹開始，女兒笑我少見多怪，她說像這樣肢體殘缺的珊瑚石，在這兒遍地都是。可是，當我費勁地從沙土中摳將出來又在海水中將它沖洗幹凈時，女兒也不由得兩眼壹亮：哇！
這塊石頭整個形狀像只臥著的小羊，上部有個天然的小洞，烏幽幽的就像小羊的眼睛，而它身下卻通體發綠，那淺淺的淡綠恰似這只小羊臥在草地上！想想吧，世上還有這麽奇妙的石頭嗎？於是，不管三七二十壹抱了回來，累贅是累贅，想想從青海帶回“昆侖山”的經歷，再累贅都是小菜壹碟！
中國觀賞石.3
名稱乳羊
石種夏威夷珊瑚石
收藏葉文玲
可是，臨到回國整理行裝時，我真犯愁了：畢竟不是在我們偉大的祖國，美國海關能讓我帶上飛機麽？善解人意的女婿拍胸脯保證：以後不將它帶回來媽媽妳就別讓我進門！
女婿當時還在韓國教書，在夏威夷探親假滿時，他遵女兒的吩咐真的將它帶到了韓國，第二年再從韓國帶回了他的老家天津，又從天津帶到了杭州。當他從行囊中掏出這沈甸甸的“羊石”時，我真覺得自己有天下最可愛的女兒和女婿！
攀登路近珠峰石
去年秋，終於要去傾慕已久的西藏，可是，出門同行的7人在抵達拉薩前只剩下4人。去林芝去日喀則當然問題都不大，要不要去海拔5900米的納木錯，卻著實令我的同伴們為我捏了把汗，同行中我最年長，血壓偏高，心臟的保健藥壹路不曾斷過。但同伴更知道我是壹見高山大海便什麽都不顧的人，最終的結果當然還是這個字：去！
比之前壹日經過的海拔4000米的米拉山口，攀上那根拉山口當然更不容易，雖然上上下下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在我，卻猶如歷經了壹場生死考驗。
那日，從納木錯回來，在當雄的壹家餐館用餐時，我終於感覺：念青唐古拉的地域神在顯示它的無邊威力了，大概，它是想施威懲罰我剛才在湖邊又騎馬又騎白牦牛太盡興太得意忘形吧？已經坐在餐桌邊的我，心跳加速，後腦勺麻木，太陽穴咚咚如擊鼓，端碗的手壹直發顫，撥拉進壹口飯卻沒有力氣下咽……於是，不得已用了那只唯壹的氧氣袋。 就這樣拼命“熬”到回路的山口時，我還是想攀上那塊標誌石“那根拉”！不是嗎，不在這塊標誌石邊留張影，就不算到過納木錯！“那根拉”，看著就在眼前，我竟壹點力氣也沒有了！我大口大口喘息，在吼聲如雷沙石迷眼的山風中，壹寸寸壹步步地挪上去，終於接近了立著“那根拉”三個大字的標誌石旁！被沙石襲得沒法睜開的雙眼就像愁眉緊鎖，站立不穩的樣子更像醉漢；但當後來洗出這兩張經過“生死考驗”的照片時，我總覺得這是此生最有意義的留影。也是在這時，我才看清標著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標誌石，是心形的，壹顆巨大的心口朝上的心形！
心形，心形，有誌者事竟成，有心者事竟成！
告別拉薩所住的賓館時，年輕的服務員見我壹直寶貝似的捧著幾塊在納木錯撿的湖石，忽然大動惻隱之心，說：“妳真勇敢，妳是我見過的上那根拉最高齡的女同誌，妳那麽喜歡石頭，我給妳壹塊！”說著，就拿了出來——原來，這是壹塊從珠峰撿回的石頭，是先前在這兒住過的科考隊送給她的紀念物。
端詳著這塊顏色灰褐、紋路如線、形狀恰似珠峰的小小石頭，立刻，那份感動，那份“真好似得遇五百年前風流孽冤”的驚喜，使我雙手發顫，連呼吸也屏住了……剅
因為過分珍視，回家後從箱底拿出這塊心肝寶貝時，我特意將它用紙包好放在書房的壹個抽屜中。
得而復失也成趣
我將家裏翻騰得天翻地覆！
就在我寫完這篇小文並試圖將它拍成壹張照片時，卻像遭了神偷似的，這塊小珠峰石竟然不翼而飛！
我像丟了魂似的喃喃著：它不可能丟的，不可能，我明明是放在抽屜中的，明明是……
如是多日，我真成了祥林嫂了！可是，不管成了什麽嫂，直到目前為止，它還沒有出現！
我難過得欲哭無淚！現在，當我再次拿起電話，想問問住在舊家的兒子，問他那塊“羊石”的下落——那也是明明放在舊家的窗臺上的，不知怎的，竟然結結巴巴，雙手發顫，那樣子真比盜仙草的白素貞還要緊張……
葉文玲
作家，浙江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浙江大學傳媒學院兼職教授，收藏觀賞石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