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的蒼梧大地似乎還沒有走出中伏溽熱的淫威,依舊酷署難熬。 壹排青磚墻體青瓦屋面磚石木混合結構的車間裏,四五個攤青、殺青的男人低頭忙碌著,彌漫的茶葉清香稍稍緩解了潮濕帶來的不適。蒸汽從茶壺裏冒起,我擡頭看著那些竹筐裏,除了認識的六堡茶,還有壹團團黑葉子、壹塊塊茶果、壹串串茶梗和幹花萼……這些都能當茶喝嗎?
“好喝哦,”穿白色短袖襯衫的男人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道。他隨手抓了壹泡茶,沏上待客。滾燙的山泉水裹挾著灼人的水氣緩緩沏入蓋碗,壹縷馨香漸漸地飄蕩在茶室內。我嗅到了壹種至今還沒有遇到過的熟谷子的香氣。他告訴我,他手上的這泡茶在六堡當地有“咬碎銅錢”的說法。春祀秋祭,社日是六堡民間祭祀土地神的重要節日,壹般都在陽歷的3月18日前後。社前茶喝起來茶味醇厚,茶氣剛猛,回甘悠長。她的制作也許不如熟茶那樣精良,可是這泡茶不僅有歷史,還更有別樣的韻致。它生長於六堡溝壑幽深處,鮮葉經過搖青、殺青、揉撚、烘幹、堆悶等傳統工藝後,散發出似是而非的松煙味。當滾熱的水註入茶壺中,那些封存的濃郁松煙香被再度喚醒,噴薄而出。
“不錯,是社前茶。妳沒喝出來?”
我也品了壹小口,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心想:是挺好的,不過再好也就是茶嘛。但退壹步說,它的確是好茶,這是早春的第壹批茶葉,也就是社前茶,當然比明前茶更加稀有了。
“只有紫芽茶的條索才會如此卷曲緊致!妳看這茶比炒青略暗,除了綠茶的鮮香,還有壹股熟谷子的香氣。喝在嘴裏,香氣開闊,回甘明顯,苦澀度極低……起碼十年以上哦——好東西!”
? 他用杯子咕嘟咕嘟大聲喝著茶,蹙眉沈思片刻,把杯子裏的殘渣倒進茶具裏,頓時爆發出壹陣滔滔不絕的贊美。
1976年建廠的六堡茶廠(黃利華/攝)
我們身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建廠的青磚土瓦的老廠房,這裏距離六堡鎮不到2公裏,在這個北回歸線北側,年平均氣溫21.2℃的地方,生長著世界上最好的原種老樹六堡茶葉。
? 午後的寂靜猶如蜘蛛網般漫延於明亮、挺立的四壁間。壹道筆直的陽光直射數口殺青爐的竈臺。只見點點亮閃閃的塵埃飛舞於光柱之中。周圍全是塞滿茶葉的大包,這些茶葉都是在工廠外的茶園種植的。穿白色短袖襯衫的的這位名叫覃善航,他是這個茶廠負責主抓生產的廠長,廣西百色人。他給我介紹完古法六堡茶的傳統制作工藝後,就強調老茶婆才是茶味最正宗的六堡茶。老茶婆雖然被劃為粗茶,但釆摘也有講究。壹般只在霜降前後三天采摘茶樹老葉子。而這些茶葉經過蒸汽、水撈、殺青、烘幹等制作工序後,便會被置於籮筐裏存放起來。當然,也有人將茶葉壹片壹片整理好後串起來掛在墻頭,或者竈臺上晾幹,就像北方人在屋檐下晾掛玉米串壹樣。如此放置多年後,妳很難將它與渥堆發酵後的熟茶混為壹談。剛入口的剎那間,妳還以為是壹芽三四葉的廠茶,其實是帶有煙熏味的老茶婆。這種茶與史傳明朝江南的岕茶制作壹致,不過岕茶無論陳化多年,嘗起來還是新茶的味道,很可惜它現在已經失傳了!而老茶婆仍在喝,並且總有壹股獨特的、甘甜的藥香或花香,最後,覃善航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這種生產工藝,他們至今還保留著。
在六堡這樣悶熱潮濕的地方,得有足夠的年份才能讓茶自然轉化,喝到這樣的茶,就像是到手的壹塊老玉,它不壹定有精細的工藝,甚至看上去也很笨拙,但都是時間帶來的氣息,有味且溫潤——不管怎樣,我坦白告訴他,我更喜歡的是另壹種飲料。 “是咖啡麽?”這位茶園主嘲笑問道,“咖啡幾乎沒什麽醫學價值——但是每天喝四杯茶卻能預防消化不良、心臟病和身體綜合機能失調。”
? 我問覃善航他自己壹天喝多少杯。
“五六杯吧,”他樂呵呵地回答。
“壹般生茶要多少年才能達到這樣的陳化境界?”
? “至少二十年,”他傲然說道,“六堡茶越陳越香,像這類的日常品飲,時間成本確實有點高。”
誰曾想到陽光明媚的六堡鎮曾經是壹個傷心之地,這個盛產黑茶的嶺南古鎮,自鴉片戰爭之後的上百年間,兵災叠起,壹直飽受戰爭和劫匪的困擾。史料上記載,“自道光末年至鹹豐七年城陷,近兩百年來未有之變……招募壯勇,散而為盜。始則沿江劫掠,繼則橫行鄉間……道光二十九年,土賊鐘敏和、鄧立奇各聚數百人竄擾思德、安平、平政、多賢各鄉。鹹豐五年五月,賀縣匪首萬余,由潯陽出甘村沿府江擄掠,多賢二、五堡尤被其害。”(同治版《蒼梧縣誌》)當然,遊客如果幸運地對此壹無所知,也同樣可以暢遊位於六堡鎮區南2公裏處的八集山莊茶園,抑或在茶船古道碼頭和六堡河沿岸的山坪村梯級瀑布群之間舉棋不定,把歷史的傷痕丟在腦後。
六堡鎮合口茶亭(蒼梧縣委宣傳部提供)
相形之下,合口碼頭的沈寂,和樹幹枯蒼、樟葉森青,依然沈靜地佇立在江邊的老樟樹,以及懸掛在木樓橫梁上油光鋥亮的老葫蘆茶罐,才呈現出六堡鎮的真正面目,訪客很難不感受到“茶亭時代”壹去不返所帶來的陣陣愧疚的刺痛——置身於此,人們真該好好去觀察與思忖。
? 與此同時,這壹帶又和漢朝降服趙陀的南越國之後,向嶺南施灑甘霖的蒼梧郡治廣信據點別無二致。同其他地方相比,這裏山水相連,沃土成片,氣候格外溫濕滋潤,植被也特別蒼翠,到處都是種滿茶樹的梯田,按照特有的美學與經濟原則修剪成整飭的齊腰高度。如今,六堡鎮已是華南最大的產茶區之壹,大部分黑茶都產自這片丘陵地帶,此外,這裏還出產獨特的玉桂。
?1693年手繪的蒼梧縣地圖(蒼梧縣檔案局提供)
從這張留存至今的清朝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年)的手繪蒼梧縣地圖上,可以看出六堡鎮所在的區域被標為“茶亭”。據考,“茶亭”在六堡當地是壹種類似於亭子的建築物,主要用於茶商和茶農在采茶季節時收購、交易和儲存茶葉。而同治年間修編的《蒼梧縣誌》所附的蒼梧縣地圖裏,相同的位置則標註為“茶亭嶺”。
?清朝同治年間編修的《蒼梧縣誌》關於蝦鬥茶的記載(蒼梧縣檔案局提供)
清朝同治年間編修的《蒼梧縣誌》所附地圖上山心西北(即六堡方向)為“茶亭嶺”,同時,也記載了六堡當地的六堡茶實現了茶味“醇厚”的定型。
上述兩圖互為印證,六堡鎮在清代已是壹個聞名遐邇的茶葉產銷區,以致於“茶亭”取代了“多賢”和“六堡”,成為當地的“地理標誌”。
茶園飄香(梁廣輝/攝)
? 六堡茶產區主要分布在恭州、黑石、羅荻等地,由於其所處的地理環境是以丘陵、低山、銀川地形為主,耕地稀少,且土質為砂頁巖和花崗巖混合發育成的黃紅壤,很適合水源林、松樹、篙竹、茶葉、玉桂等植物的生長。每當雨季來臨,雨水澆灌著這裏醒目的紅色砂頁巖峽谷和連綿的山嶺,山間溪流奔騰,瀑布翻滾,富含礦物質的水質給這裏的茶葉帶來獨特的味道。六堡鎮遍地茶山,各式古老的與茶相關工具也隨處可見。我們此行除了探訪六堡茶的傳統產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祖先是如何開始種植和制作六堡茶的,這些問題也始終吸引我的好奇。
?紫芽(蒼梧縣委宣傳部提供)
紅芽(蒼梧縣委宣傳部提供)
? 六堡采茶、制茶雖也按節氣,但春茶開采的日子卻不在“明前”,而在“社前”。我們隨著覃善航上山去看六堡老茶園。六十年前,這裏茶園面積曾經達到8000畝,到2006年只剩下了100畝。而正是這100畝老茶園,現在成了梧州唯壹的六堡原種保護園。沿路我們可以看見好些稀疏茶樹,覃善航手指拂過壹叢茶葉,示意道:“紅芽,味最佳。”
? 覃善航嘴裏的“紅芽”正是陸羽在《茶經》裏所說的“紫為上,綠為次”的紫芽。
壹直以來,六堡茶農都采用棋盤式叢栽,用茶果直播有性繁殖的方式種植茶樹。他們不修築梯地,甚至在幼齡茶園間還種上木薯。經過幾百年的品種變異分化,形成了四五個小品種組成的群體原種。這些原種絕大多數是青芽,有少量紅芽、紫芽(顏色深淺有差異,品質區別不大)。
? 紫芽的茶葉有更豐富的茶多酚和花青素,在緩慢發酵的過程中可以更多地轉化出滋味物質、香氣物質,花青素的苦澀卻在這漫長的發酵過程中減弱了。而壹般的茶葉經過這樣的存放,滋味物質不斷釋放,待真正品飲的時候,滋味早已大不如前。紫芽茶雖在剛制好時,苦澀重口,但是經過六堡茶的陳化工藝,會變得醇厚、香甜。六堡茶農壹直將紫芽與青芽混采同制,並不挑揀,他們認為這樣才能轉化出品質好的六堡茶。
中午,蒼梧縣人大主任黃海平、六堡鎮書記張浚銘和我們壹起吃午飯。他向我們介紹六堡鎮主產區茶園的情況,除了雙貴、八集山莊、黑石頂、芊河、四柳上群等這樣的大茶園外,像沁怡、和順、秀旺、大中等新興茶園也逐步建成,這必將為六堡茶產業的進壹步發展繁榮奠定良好的基礎——最後他推薦我們不妨去八集山莊茶園看看,到那裏去享受壹番自然生態之美。
?六堡鎮八集山莊茶園(蒼梧縣委宣傳部提供)
? 此時天空正在下著雨,在鎮政府領導陪同下,我們驅車來到壹片荒郊野地。這裏離六堡鎮區不到2公裏,我們把汽車泊在半山腰後,又開始沿著山道壹路登頂。煙雨霏霏,壹處小型茶園美麗的容顏如畫軸徐徐展開。從谷底到山頂,綠展翠疊,綿綿延延,壹望無際。這裏的茶園既無土石裸露的“斑禿”,也無草荒樹絕的斷層。再擡頭眺望遠處,那些散落的村寨就像是壹個個孤島,深藏在大山深處。
“這個茶園始建於清代光緒年間,是六堡鎮境內僅有的保存完好的百年古茶園。”陪同我們參觀的易章奇說道,“當然,茶園的發展還是十分曲折!”
? 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後,多數給國營茶廠供應毛茶的茶葉初制廠解散,茶農種茶的經濟收入遠遠比不上八角、松脂,積極性受挫。更加致命的壹擊來自1985年國際錫價暴跌,解放之後全部出口的六堡茶幾乎壹夜之間失去了馬來西亞這個最大的市場。隨著馬來西亞華人錫礦的紛紛倒閉,六堡的茶農也砍掉了他們的茶樹……三十多年來,八集茶園就壹直這樣荒廢了——現在,該茶園由他和另外壹名黨員幹部承包,他們與梧州茂聖茶業公司合作,將荒廢的茶園復墾建成壹個面積達300多畝的生態觀光茶園。
“我們都是生態種茶哦,”易章奇得意地說:“茶園和樹林混在壹起,不噴灑農藥,不施化肥,就是新茶園也這樣。”
? 他所說的前面壹處新茶園大概也就十年左右,茶樹明顯長勢強旺,枝葉緊湊密集。
?眺望遠處,那些散落的村寨就像是壹個個孤島,深藏在大山深處(莫文英/攝)
? 擁擠熱鬧的六堡鎮在我們身後漸行漸遠。從梧桐到理沖,從塘平到不倚,從四柳到高梘,除了峰巒疊嶂、溪澗縱橫的山勢地貌之外,我看到了六堡的另壹面:靜謐的田園,古木參天、溪流潺潺,四處散落著土坯墻的木閣樓和幾棵稀疏的茶樹;運茶古碼頭、石橋、拱門、茶磨、牛群、飛鳥、狗和雞等,鋪疊出壹幅風貌斑駁的鄉村圖景。尤其當我們深入茶園之鄉的腹地時,這種景象隨處可見。那裏讓人想起茶鄉的氣韻與貧窮,想起那個遠遁山林深處、閉關讀史著書的陸羽,他高蹈出世,他側耳松風——即使有先人栽種下的喬木精華作為彌補——擺滿了香蕉和木瓜的水果攤上縈繞著人們的說笑聲……
?茶園采茶(陳理/攝)
壹次路邊歇腳,我喝了壹大杯易麗芳家裏的古法六堡茶。易麗芳是壹個大美女,家住寶平村,她向我遞來茶杯之前,我看見她正在挽起發髻,幾朵素雅珠花點綴其間,樣子顯得格外端莊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