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父親在天剛剛蒙蒙亮就得去單位上班,得走幾十裏的山路,風雨無阻。晚上就回到家裏,他不愛住單位,寧願下了班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那麽遠的路,也要回家來幫母親做些事,與我們姐弟歡聚壹堂。他愛家愛兒女,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總讓我們經常大飽口福,別人家的孩子吃不到的東西我們可以吃到。那時我們很盼望父親下了班回家,因為他壹回家我們就好玩了。父親很少打罵我們,除非是犯了大錯,太讓他傷心了,他才會教訓我們。有時壹家人還會開些玩笑,笑成壹團,那時我們壹家人雖然不是很富有,卻好幸福好幸福!
兩個姐姐因為種種原因書讀得不多,父親就把希望寄托在我和弟弟的身上。我們姐弟兩人要什麽他就會滿足我們,尤其是對弟弟,嚴中有愛,看到弟弟有點畫畫的天賦,他就專門買來了畫板、顏料規定弟弟每天練習半天,玩半天。那時,哪家的孩子有這樣的條件啊!弟弟總是不聽話、不體會父親的苦心,學畫不用心,讀書也不用心,還要搗蛋。父親望子成龍,心想讓弟弟到他的單位上的子弟學校讀書,會對他有益些,就把弟弟轉到了那裏。省吃儉用的父親為弟弟買了自行車,父子倆星期天就騎自行車回家。他更加舍不得花錢了,吃剩下的飯菜,幾近變餿了還在吃。弟弟呢,玩得更開心了,吃的、用的是壹般農村孩子達不到的。父親的愛心卻換不到回報,弟弟又不聽話,到處生事,在子弟學校呆不下去了。父親又把他轉到老家的中學,讀了兩年就輟學了。我呢,曾經成績挺好,老師同學都喜歡,在學校小有名氣,這讓父親挺欣慰。讀初三那年,我對父親說要請老師吃飯,請了老師吃飯,老師就會更重視些。父親本來就很尊師重教,聽我壹說就同意了,買來很多菜弄了滿滿壹桌,讓老師們吃得高高興興地走了。可是沒過多久,因為數學成績的下滑,我被老師批評了幾句,加上聽說去廣東打工很好玩,我不願讀書了,私自跑回來。星期天父親回家,見我死活不肯去學校,他沒有打罵我,只是無奈的說:“壹腔熱血化成了冰。”後來壹說起我和弟弟,他就老喜歡感嘆:“壹江春水向東流”“壹腔熱血化成了冰”之類的話。我們讓父親傷心透了,我們永遠對不住他!
長大成人後,在外打工的我到了戀愛成家的時候。男孩是遠鄉人,家境不好,人也不高大。我把他帶回家,父親其實並不同意,可他並沒有驅逐男友出門,沒有冷落他,讓男友難堪。他無奈的成全了我們,極力主張我們婚事從簡,盡量少花我們的錢。他知道男友家境不好,節約用錢對我們好些。遇到這樣的嶽父,老公應該是很幸運的。
兩個姐姐結婚了,孩子們也相繼出生了。弟弟也成家了。壹家人聚到壹起,滿滿壹圓桌,父親愛兒女,兒女也都依戀父親。姐姐、姐夫在自家住不了幾天就要回來壹趟。父親每次都像招待貴賓壹樣,搞壹桌菜,還不停地倒酒,勸菜。在他的眼中,女婿與兒子都是壹樣的。逢年過節我們住娘家的日子多,住婆家的日子倒還少些。因為父親母親總把妳服侍得舒舒服服,讓妳吃得酒足飯飽的。家裏笑聲不斷,父親有時也開些玩笑,又愛與女婿們閑聊,又喜歡逗孫子和外孫玩,大家從來都不覺得拘束。很多時候隊裏人都羨慕我們壹家子的幸福快樂。父親的愛也還是換得了回報,大姐夫和二姐夫在父親走後都失聲痛哭,有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姐夫的眼淚不正是傷心的見證麽?
父親雖然文化不高,但他善良的心永遠都是那麽豁達、明理、體貼人心。他知道我們姐弟家境不好,所以從不在我們面前叫苦、叫窮,說需要什麽缺什麽。給他錢花,他總是不要;給他買東西,他撒謊說自己有。他經常說什麽都不需要,只壹心盼望我們把家庭搞好,早日致富。他總是怕花我們的錢。那年秋天,母親病危,他都不打電話告訴遠在他鄉的我和二姐,他是怕我們壹來壹回耽誤了生意,來回的路費又要花錢。善良的父親怎麽不知道女兒雖然條件不好,但是對父母是永遠不會吝嗇花錢的啊。
母親在世時,逢年過節我們把錢給母親,頂多也只是壹百元,父母總說我們家境不好不肯收下。我們執意要給,他們才會收下。那年正月回家,我給父親壹百元錢,父親拼命拒絕收下,他說我們日子不好過,不能要我們的錢。見他執意不肯要,我假裝聽話不給了,回去的那天早上,我還是要給父親,幾經推辭,父親只好收下了,等我快上車了,他又把50元錢塞給了我的女兒。我趁姐夫送我上車的壹剎那,又把50元錢托他給父親。壹百元錢,在父親的眼裏那是壹個很大的數字,他覺得收下這壹百錢就對我們不住,他不知道區區壹百元對於我們來說,那是羞於啟齒的壹個小數目啊!因為白手起家,條件不行,只能給壹點點略盡孝道,可是他卻不肯收下。他不知道女兒遠嫁他鄉,壹年難回幾次家,對父親,在飲食起居上沒能照顧他,在物質上也沒能讓他享受過什麽,我已經在心裏很愧疚了;如果不是因為債臺高築,別說給壹百元,就是給壹千元也應該啊。他覺得收下我的錢他會不安,難道他不收下我的錢,我就不會難過嗎?
父親很少到我家,因為路途遙遠,他又沒什麽空。以前母親在世的時候,他要服侍有病的母親,沒機會出遠門。在我的孩子滿周歲的那天,他來過壹回,還有壹次是與奶奶、姑父到我家玩了幾天。母親去世後,我見他孤零零壹個人,要他到我家來住上壹段日子。電話催了幾回,父親才坐叔叔的車來到了我家。我知道父親除了喜歡抽煙喝酒外,其他的都不喜歡吃,雖然我家開了小店,零食有的吃,可父親都不愛。我盡量地把菜搞得豐盛些,讓父親把酒喝好,飯吃好。弄了雞肉、墨魚燉瘦肉、豬肚片,我覺得還不夠,聽說鴿子肉肉美湯鮮,我四處打聽哪裏有買,問這個說鴿子太小,不買;問那個又說鴿子在孵崽,也不能買。我到底還是沒有如願讓父親吃上那樣的 美食 ,這成了我的壹大遺憾。其實父親那時根本沒什麽食欲,因為母親去世後,他整個人也變了,精神狀況大不如從前。住了兩天,父親說家裏約了人在等他回去,不能再住了,執意要回去。我再三挽留他,也無法留住。沒想到這是父親最後壹次來我家,從此他永遠也不會再踏進我家的門檻了。直到父親去世,我才知道其實那次他執意要回家,也並不是約了什麽人見面,而是他怕花了我的錢,才撒壹個這樣的謊找借口要回家。這就是我那善良的父親,永遠都替別人著想,生怕麻煩了別人,連自己的女兒也不例外。
母親走後丟下父親孤零零壹個人,讓他飽受寂寞之苦。飲食起居也沒了規律,孤單的父親經常是壹個人坐在大門口,吃著粗菜淡飯,過著很潦草、很苦澀的日子。沒有人陪,他就到別人家串門閑聊,有時幹脆坐在大門口發呆。大家都看不下去了,都要父親找壹個老伴。那年四月,父親終於找到了自己滿意的人。我回去了,壹來是看看父親的老伴,二來也是看看病中的姑父。見到那個陌生的女人,我心裏並沒有好的感覺,只覺得很難受,壹個人跑到母親的墳前痛苦了壹場。我不希望別的女人走進我家來取代母親在家中的位置。父親知道我不高興,不接受那個女人。他向我解釋這個女人如何如何好,還說我再怎麽哭,也哭不回來母親了,他耐心地勸我不要傷心,希望我能接納她。表面上我沒再反對,內心卻是排斥的。那天晚上我不想住在家裏,要住到大姐家去,第二天我就回去了。後來那個女人不知什麽原因走了,就再也沒來過,父親從此再也不願找老伴了。現在想起來,我那時為什麽要讓父親傷心呢?為什麽不理解他呢?不為他找到老伴而欣慰,反而難過呢?雖然父親沒有怪我,但我將永遠活在懺悔中,因為孝順的女兒是應該替父親著想、知道父親壹個人過日子的苦,繼而理解並鼓勵他找人陪伴過日子。我是不孝的、自私的女兒。
2004年九月二十八是母親逝世壹周年紀念日。我回到家中,看到日益衰老的父親,我心頭壹酸,我知道父親是孤苦的,也改變了以前的想法。可惜再也沒有合適的人與父親安度晚年了。這壹次回家我也沒到大姐家住。大家都知道父親渴望女兒們住在家裏,可以陪他說說話、解解悶。說到母親,父親總是淚水涔涔,泣不成聲。其實他並沒忘記與他患難與***三十多年的母親。就是那壹次回家見到父親,沒想到竟成了永別。從那以後雖然經常與父親打電話,卻再也沒見到他的人了。正月沒回家,原本打算接父親來住,他又沒來;自己想回去看他,也因種種緣故沒回去。再見父親,他卻永遠合上了那雙叫人永遠也忘不了的眼睛。
很少買過什麽禮物送給父親,他喜歡抽煙喝酒,以前也買過幾回,後來想,買這些東西給他也是害他,便沒再買了。買過兩套西裝,但並不是很昂貴的那種,父親卻很喜歡。知道父親因為長期在礦井下工作,落得壹身風濕病,常常痛得要命,身上到處貼滿了膏藥,連床上的被子都有壹股藥味。我急在心頭,壹心想買壹種治療風濕的特效藥給父親,為他解除痛苦。我為此在心裏盤算該怎樣籌到錢後去購買。老公說電視裏打廣告的那種金錢白花蛇藥酒挺好,買幾瓶給父親喝,他這樣壹說正合我意,於是我盼望日子快點過,到了快過年的時候,我就打電話給堂妹,要她從華容趕到我家幫我把兩瓶藥酒和壹條青魚帶回家給父親。我怕他不按說明喝得過多會對身體產生負作用,又打電話壹再叮囑他要按說明上的來定時定量的喝。沒想到這兩瓶藥酒父親還沒喝完就走了,看著那壹瓶沒喝完的藥酒,我心似刀剜。值得欣慰的是聽奶奶說父親喝了這壹瓶藥酒風濕病就好多了,本來他也不打算喝剩下的那壹瓶了,他說留給奶奶喝,因為奶奶也有風濕病。
2005年正月初壹的早上,我撥通了電話準備向父親拜年問好,他不在家,說是出去給別人拜年去了。沒過多久父親又打來了電話,電話裏他倒還向我拜年,說壹些吉祥的話。他祝福我們財運好,要我多多體貼我的老公,脾氣要好壹點……父親經常教育我們姐弟四人要加強修養,勤儉持家,孝敬對方的父母。有時姐姐與姐夫吵了架,他不管誰對誰錯,總要說姐姐的不是,總要姐姐脾氣要好壹點,從不偏袒他的女兒。我沒想到這是父親最後壹次教育我,至今他語重心長的叮嚀、溫暖人心的話語依然在我的耳邊回蕩。
我盼望著,盼望著父親能再來我家住。很早我就與鄰居約定,在我父親來後的那天買壹只土雞給我,燉給父親吃。我想我還要買更可口的菜給父親下酒。我等待著父親的來臨,於是我經常打電話回去催父親早日來我家。父親開始答應了,後來又因為有事纏身沒能來。他終於找到了壹個令他非常滿意的老伴,還說不久就會擺酒設宴招待親朋。我正是想回去看看。弟弟從江蘇打來電話向我訴苦,說生意不好,想到廣東去打工,我勸他不要沖動。他要我放心,還告訴我父親要與老伴去四川做酒生意。聽他這麽壹說,我頓時大吃壹驚,我說我怎麽不知道呢。我放下電話,又接著打給父親,正好他在家,他告訴我是準備去四川,等二叔家辦了喜事再走,還說如果我堂弟近期不結婚,他就不等了,把他自己的事辦了就去四川。我告訴他弟弟的情況,要他問問小叔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事給弟弟做。父親說不管弟弟了。我知道他在說氣話,因為弟弟太不爭氣,不聽話,在外做生意壹年了,回來了什麽也沒有,父親說僅僅只抽了弟弟給的兩根煙。正月初四那天二姐家辦喜事,弟弟當著那麽多親戚的面讓父親難堪,已經傷透了他的心。沒想到壹句氣話竟成了真話,父親真的不管弟弟了。他這壹走,丟下不諳世事、沒受過苦的弟弟獨自支撐門戶,從此無依無靠,處處受苦,壹夜之間成了無爹無娘的人,再也沒有比父母對他更好的人了。電話裏我與父親的老伴聊了幾句,問她與父親去四川身體是否吃得消,她說沒問題。我說我就在近段時間回去看望二老。與父親打過好多次電話,沒想到這壹次竟成了最後壹次。第二天壹早嬸嬸就在電話裏通知我父親病危。再見父親,他已經不能說話,雙目緊閉,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從此,我再也不能去撥那個最熟悉的號碼,去聆聽他的問候與叮嚀,讓自己在掛下電話後感覺見到了父親。陰陽相隔,只有在夢裏,父親的聲音才會傳到我的耳邊,讓我感受那短暫的父愛!
父親,您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我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