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的壹個學生，向我講述了他的壹段經歷。
有壹天，他從家裏的壹個舊箱子裏翻出來幾張老照片。照片拍的是同壹個人，壹個風姿綽約的美女，服飾打扮在今天看來也顯得大膽而前衛。他連忙拉過父親詢問，父親說：“這是妳的祖母。”
這讓我的學生大吃壹驚。看父親和母親，平時是那麽謹慎、樸素、節儉，只要走出家門幾步就立即融人灰黯的人流中再也無法找到。居然，他們的前輩是那樣壹副模樣！
我的學生楞了片刻便相信了，因為照片上美女的眉眼神色，與父親非常相似。
於是，壹場艱難的問答開始了。凡是父親最含糊其詞的地方，恰恰是我學生最大的興趣點。
這使我的學生產生壹種有關自己生命來歷的好奇，不久，他就帶著那幾張照片來到了老家的小鎮。
認識祖母的老人還有壹些，奇怪的是，本來以為最知情的老太太們都說不出太多的東西，而那些老大爺卻目光炯炯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撲朔迷離地說出壹些零碎的細節。
幾天下來，我的學生鎖定了三位老大爺，重點探問。結果，他越來越迷惑：自己的祖父有可能在這三人中間，也有可能不是。他離開小鎮時有點慌張，甚至不敢看任何壹個路邊的老年男人。他還猶豫，要不要把這幾天的經歷告訴父親。
我看著這個學生只說了壹句話：“妳只需知道，自己有美麗的基因。”
二
我們生活在自己非常熟悉的家裏，甚至已經成了家長，卻未必知道這個家的來歷。
小家庭這樣，大家庭也是這樣。
我自己年輕時也曾經突然發現了小家庭的來歷，然後產生巨大的疑問，進而去探詢大家庭的秘密。
那時我二十歲，家庭突然被壹場政治災難席卷，我天天幫父親抄寫他的“坦白材料”。掌權的極“左”派根據壹個人含糊其詞的“揭發”，斷言我父親有“政治歷史問題”，卻又不知道要他“坦白”什麽，每天問的問題完全不著邊際，因此這個材料永遠也寫不完。
我在抄寫中充分了解了自家的歷史，包括各種細節，經常邊抄邊為長輩們緊張、悲哀、高興、羞愧。如果在正常情況下，世間子女是不可能知道長輩那麽多事情的。
我怕父親的回憶不準，又不斷地向祖母、母親、舅舅核實，他們的敘述使相關的資訊又增加了很多倍。我終於明白，這是壹個辛勞、怯懦、善良的佛教徒家庭，從屋檐到墻腳，找不到壹絲壹毫有可能損及他人的印痕。
這壹明白，反而造成了我更大的不明白。這樣壹個家庭，為什麽遭此禍孽？原來以為是那幾個掌權者居心不良，但他們很快下臺了，單位的負責人換了幾任，為什麽禍孽還在延續？更奇怪的是，周圍的同事、朋友都不難看出這是壹個荒唐的冤案，已經造成壹個人口眾多的家庭的無法生存，為什麽都不肯稍稍幫助壹下？這種幫助，當時對他們來說毫無風險。
我在冷漠表情的包圍中，懂得了魯迅當年解剖“國民性”的理由。而且我已經知道，“國民性”也就是壹個國家民眾的集體潛意識，是壹種深層文化。
我被這種深層文化刺痛了，但是，當時社會上又恰恰是在猛烈批判傳統文化。我又壹次陷入了困惑：這是壹種劣質文化在批判壹種過時的優質文化，還是兩者都是劣質文化？
不管哪壹種答案，都讓我非常悲觀。既然中華文化是如此不明不白，那麽，做壹個中國人也就要壹直不明不白下去了。
因此我覺得還是少沾文化的邊，壹心只想終身從事體力勞動。我在農場時的勞動勁頭，很多老同事直到今天說起來還印象深刻。
三
後來，掌權的極“左”派上層因內訌而受挫，壹場由政府中開明派領導人發起的文化搶救行動，把我也搶救了。我泥跡斑斑地被裹卷到了恢復教學、編寫教材、編撰詞典的繁忙中，並開始知道文化是什麽。再後來，當極“左”派又把這場文化搶救運動稱之為“右傾翻案風”要進行反擊的時候，我就潛藏到浙江的壹座山上，開始了對中華經典的系統研讀。由此壹發不可收，直到後來獨自去尋覓祖先留在書本之外的文化身影，再去探訪與祖先同齡的老者們的遠方故宅，走得很遠很遠。
終於，我觸摸到了中華大家庭的很多秘密。
這當然不能由自己獨享，我決定把自己閱讀和旅行的感受寫成文章，告訴同胞，因為他們都為中華文化承擔過悲歡榮辱。但是，要達到這個目的很難，因為世界上華人讀者的數量太大、支脈太多。為此我不得不暫時遠離早就形成的學術癖好，用最感性的“宏偉敘事”來與廣大讀者對話，建構壹種雙向交流的大文學。
我的這個試驗，受到了海內外華人讀者的歡迎。
受歡迎的熱烈程度讓我驚訝，我詢問白先勇先生是怎麽回事。他說，妳碰到了中華文化的基因，那是壹種文化DNA，融化在每個中國人的血液中。大家讀妳的書，也就是讀自己。
四
壹路上寫的書已經不少。由於讀的人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盜版狂潮。
我的書在國內的盜版本，早已是正版本的十倍左右。前些年應邀去美國華盛頓國會圖書館演講，館方非常熱情地把他們收藏的我的中文版著作壹本本推出來向聽眾展示。但是，我與妻子不得不苦笑著交換了壹下眼色，因為推出來的大多也是盜版本，想必購自中國大陸。其中還有不少，是盜版者為我編的各種“文集”。
因此我覺得不應該再麻煩這些盜版者了，決心重新整理壹下自己的出版物。更何況，重訪文化遺跡時所產生的新感覺需要補充，很多當時漏編、漏寫的篇目需要加入，不少自己已經不滿意的文章需要刪削。
為此，我花費不少時間等待以前出版的那些書的合約到期，然後不再續簽，讓全國各地正版書市場上我的專櫃“空架”了很久。在這個過程中，我對以前的文章進行大幅度的改寫，又增補了不少關及中華文化基本經絡的文章。
這樣就構成了壹套面貌嶄新的“文化苦旅全書”。其中包括三個部分：第壹部分有關中國的路程，第二部分有關世界的路程，第三部分有關自己的路程。
眼下這本《尋覓中華》，系統地表述了我從災難時期開始壹步步尋覓出來的中華文化史。任何壹部真正的歷史，起點總是壹堆又壹堆的資料。終點則是壹代又壹代人的感悟。這是壹個人心中的中華文化史，我鍛鑄了它，它也鍛鑄了我。書裏邊的文章，除了壹篇之外，都沒有在以前出版的書裏出現過。
從此，我的全部文化散文著作，均以這套書的文字和標題為準。
二00八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