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當兵那會兒真打鬼子,他扛過槍,打過仗,踩過雷,受過傷。
聽爹說:有壹次,爺爺所在的班,行軍途中,夜晚入駐壹戶民宅,敵人壹顆炮彈下來,全軍覆沒,場面甚是慘痛。爺爺是因為腿部中了彈皮,實在走不動了,掉了隊落在後面,才撿回了壹條命……
這個我是有印象的,記得我小時候,奶奶曾經讓我拿著爺爺的殘疾軍人證,到隊裏去幫他領撫恤金,好像壹年才領幾十元,不過在當時已經是不小的數目了。我也不止壹次向小夥伴們炫耀過:“ 我的爺爺,當過兵,打過仗,扛過槍,受過傷,還是個二等殘廢軍人呢……”
從我有記憶起,爺爺就是個彎腰駝背、頭發花白的老人了。那時候,我只有八九歲光景,還是個掛著兩條鼻涕蟲的黃毛小丫頭,看見爺爺腰背駝得厲害,就編了壹個順口溜取笑他: “爺爺爺爺,腰彎背坨,後面背了壹個大鐵鍋……” 爺爺憨憨壹笑說: “小妮子家,知道個啥,我這是年輕時跟著部隊打遊擊,天天扛大炮,背鐵鍋,鉆防空洞,累得腰桿都直不起來了 。”
我頓時感覺爺爺好高大,好威猛,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二爺爺的果園是我兒時的樂園。
那時,爺爺常年住在村外壹個小矮房子裏,看護著壹片果園。
我和三叔家的大妹,隔三差五就到村口的水井旁,用繩子綁住泥罐瓦罐,幫他從井裏打水吃。偶爾還會悄悄“潛入”到他的果園裏,躲在大樹下,“偷摘”他看護的小青桃吃。有幾次被爺爺發現了,免不了壹頓數落: “小毛桃都還不熟,好吃嗎?吃就吃幾個吧,還糟蹋了壹地。 ”
有時候和弟弟在家,調皮不聽話,挨娘揍,挨爹打時,我們也總愛跑到爺爺的果園裏躲起來,讓爺爺庇護著。爺爺就會給我們做好吃的:煮雞蛋,下面條,泡糖水……還給我們講好聽的神話故事哩。
爬樹幹,捉迷藏,爺爺的果園,留下了我們的笑聲,壹串串。
摘果子,吃甜瓜,爺爺的果園,裝滿了我們的快樂,壹筐筐。
三 爺爺是個閑不住的人 。
我們村的小學堂有壹個茅廁,平時都是花錢雇人來打掃,有時候雇的人發懶了,就會泛濫成災,連腳都沒地方踩。後來,爺爺攔了這個活計,他不但不要錢,還隔天給學校送點蔬菜水果啥的表示感謝,他要用這些肥料養護他的果園和菜園。
從此以後,校園裏經常能看到駝背的爺爺勤勞的身影,有時候我去廁所還能與他碰個正面。我看他挑著臟兮兮、臭烘烘的糞水,在同學面前都感覺好沒面子,就勸他不要再弄了,說同學們都笑話他。爺爺挺了挺腰桿,擼了壹把胡子茬上的汗珠說:“ 小孩子不懂事瞎說呢,甭管他,咱們掏大糞不丟人,地是壹枝花,全靠糞當家。”
爺爺勞動壹生,80歲的時候,還在果園旁邊開荒種菜。娘無數次勸他說:“家裏菜園多的是,菜也由著您吃,您都這麽大年紀了還刨啥地,也不怕人家笑話。”爺爺說: “笑話啥,我這是鍛煉身體,活動筋骨呢。” 以後的日子,爺爺依舊每天拽上鐝頭就下地,小荒地竟也壹天天開闊起來。
如果爺爺能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100多歲了吧。 以後的日子,爺爺依舊每天拽上鐝頭就下地,小荒地竟也壹天天開闊起來。
如果爺爺能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100多歲了吧。如今,每每學到楊絳的《老王》這壹課,看到課本上好人“老王”的插圖,我就會不由得想到我的爺爺 ……
四爺爺的墻洞裏藏著很多寶貝 。
爺爺的看園的矮房子是用石頭壘的,墻上有很多小洞洞,有的洞放油鹽,有的洞放針線,有的洞放煙盒和煙袋……
我有個大姑是個聾啞人,好像是小時候吃什麽藥吃多了,後來,嫁給了在我看來——又老又醜又窮又懶的大姑父。姑父家裏窮得叮當響,爺爺可憐他們,每次表哥來玩,爺爺都從某個墻洞洞裏掏啊掏,掏出壹個小布包,打開壹層又壹層,取出壹點零花錢給表哥留著上學用。
爺爺的墻洞洞裏,還藏著壹本厚厚的“天書”。
有壹次,好奇的我纏著爺爺要看看,爺爺說:“ 這是本天書,聖書,壹般人不能隨便看的,要把小手洗得幹幹凈凈,堅持30天不吃壹點腥肉和蔥姜蒜韭才可以看。 ”想想那個沒有多少油水的年代,壹個月不吃肉應該很容易做到,但不吃蔥姜蒜韭好像有點難,所以最後也就做罷。
爺爺還說:書裏面講的都是大慈大悲大孝大善之事,我們小孩子家也看不懂。但是,我看見爺爺得空就抄,得空就抄,密密麻麻的抄了厚厚幾大本,都用針線裝訂得整整齊齊的。
我猜測,爺爺的“天書”裏,壹定收錄了“人之初 性本善……”
五爺爺有壹顆慈悲之心 。
奶奶家放養了幾只小鴨子下蛋吃,小鴨愛到爺爺果園後面的水庫裏,捉蝌蚪,吃小蝦。有壹次,我跟同歲的弟弟到水庫邊,用尼龍網費了壹下午的勁兒,撈上來滿滿壹盆小蝌蚪,送給奶奶餵給小鴨吃 。第二天,爺爺回家發現了,心疼著這些小生命,又悄悄倒回到了水庫裏。爺爺說: “青蛙是益蟲,專門捉害蟲,每只小蝌蚪,都能長成壹只大青蛙。”
還有壹次,弟弟捉了兩只知了猴(蟬的幼蟲),放在爺爺的土竈上烤著吃。壹來是貪玩,想捉弄捉弄知了猴;二來是嘴饞,想打打牙祭解解饞蟲。知了猴在燙手的竈臺上,像熱鍋上的螞蟻:壹只不停地爬來爬去,另壹只四腳朝天,倒騰著小爪爪。爺爺在旁邊真心看不下去了,說:“ 別燒它了,它會疼的……”
爺爺的慈悲心腸是遠近聞名的,他除了打鬼子,壹生沒有殺過雞,宰過鵝。
六爺爺能寫壹手漂亮毛筆字。
那個年代,村裏像爺爺這樣識文曉字的人並不多。鄉裏鄉親好像都知道爺爺有本“天書”似的,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會請爺爺去幫他們寫喜報,寫文書。
逢年過節,街坊鄰居還會抱著大紅紙,來找爺爺寫春聯。爺爺更是忙得不亦樂乎,有時候能壹直寫到臘月二十八。我也屁顛屁顛的在壹邊幫他晾曬寫好的春聯。從炕頭上,屋子裏,院子裏,壹直排到院子外面的山楂樹下,壹張張用小石頭小心壓牢了四角,免得被風兒吹跑……
這也是我壹年中最期盼,最快樂的時刻,因為爺爺開始寫春聯,新年也就到來了……
現在想來,我覺得我身上的良與善,勤與勞,大多是爺爺那時影響我的。
七我與爺爺是有心靈感應的。
爺爺去世那年,我正在外地上學,有壹天晚上,夢見去世多年的奶奶洗了梨,讓我拿給爺爺吃。第二天寫日記時,還順便提到了這個夢。
那次學校大休回來後,看到了爹胳膊上的“孝”字,我驚問:“怎麽了?”爹哽咽著說:“妳爺爺去世了……”其實,我早已猜到了八九不離十,只是不願相信。
壹連幾個夜晚,我都躲在被窩裏,偷偷地抹眼淚,心裏想念著我的爺爺。
後來翻看日記時,看到夢中跟爺爺分梨吃的文字記錄,也正是那幾日的事。
分梨?分離?或許只是迷信而已。但爺爺的突然離世,是我心中久久的痛。
八爺爺是春暖花開時仙逝的。
開春三月,桃花掛上枝頭,爺爺卻走了。
爺爺壹生潛心向佛,壹輩子行善德,做善事,印象中他從來不吃肉,後來連雞蛋幹脆也不吃了,他說: “雞蛋裏有眼睛,有生命,吃了會影響到娃娃們的學習成績……”
娘回憶說:爺爺老了也是“坐化”的,他靠墻而坐,閉目冥神,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臨終穿衣服時,嘴裏還念叨著我的乳名說: “幫我戴上大妮子給我新買的棉帽子,很暖和的……”
聽到這裏,我淚流壹地,後悔自己沒為爺爺多做點啥,埋怨爹娘在爺爺去世時沒有告訴我……
九爺爺常說:“行善之人,都會長生不老。”
爺爺是個好人,善人,我相信他定是駕鶴西遊了,想起小時候,看到他床頭上貼的壹幅年畫:壹位長須飄飄老壽星,壹手托蟠桃,壹手扶龍拐,身邊飛舞著幾只仙鶴……
無論好人,壞人;無論善人,惡人,生老病死,這是每個人都躲不過的劫……
時至今日,我也未曾看過爺爺的“天書”,不知裏面是個啥模樣,或許只是壹本《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規》《道德經》……但我深信:在爺爺的“天書”裏,定是記錄著勤勇與慈悲,書寫著孝義親,真善美……
因為,爺爺用壹言壹行,壹舉壹動教會了我——
生活再難,依然向上!向前!
日子再苦,也要向陽!向暖!
無論富無論窮,都要永懷壹顆向善向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