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期
作者:姐姐倪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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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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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洛陽王城公園籃球場的壹場“草皮大戰”近日引爆網絡。原因是網友“兄弟籃球008”發布的視頻:幾個在籃球場上打球的男生和跳廣場舞的大叔大媽發生了爭執,隨後升級為肢體沖突。視頻中,幾個大叔推搡著按住了壹個打籃球的小夥,其中壹個紅衣大叔帶頭毆打了小夥。
視頻在網上傳播後,網友們幾乎壹邊倒地攻擊大叔大媽,“不尊老”“壞人變老”等說法甚囂塵上。公園管理方暫時關閉了籃球場,場地如何分配還沒有明確的裁決。
從2013到2014,我花了半年時間做廣場舞的田野調查。調研地點也恰好是河南的壹個非省會城市。當時廣場舞引發的糾紛時有發生,其中噪音是最突出的問題。但洛陽籃球場草皮大戰後,不少網友表示,很多地方的籃球場都有類似廣場舞搶占空間的事件發生。人們壹般是如何解決這些沖突的?這麽多太空沖突背後的本質原因是什麽?為什麽廣場舞不斷制造網絡熱點?這些問題涉及到我們對空間的“現代”利用,以及如何理解不同代人之間完全不同的歷史體驗。
“現代化”所使用的空間模糊了什麽?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環境規劃專家Caroline Chen(陳樂倫飾)2007年來到北京學習廣場舞文化。她總結了廣場舞大媽們眼中理想場地的五個條件:壹是不易滑倒的地面;二是晚上跳舞照明;三是防曬措施;第四是能容納30到60人的空間;第五,與居民區或辦公區要有壹定距離,保證不會影響附近不跳舞不喜歡音響的人。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能夠同時滿足這些條件的城市開放空間其實很少。於是,城裏的大爺大媽們手舞足蹈,“占領”了城市中心廣場和小廣場,“占領”了商場門口的空地,“占領”了小區附近的街心花園和停車場。根據Caroline Chen的研究,在北京奧運會前後,壹些跳秧歌的老奶奶在立交橋下跳舞。他們自告奮勇不要鑼和發簪陪他們,因為這些樂器太吵了,他們也不去人相對少的公園跳舞——因為有很多病人需要休息和放松。卡羅琳·陳(Caroline Chen)的研究團隊最終選擇在鬧市區的立交橋下跳舞。
空間問題的另壹面是,廣場舞等市民活動的需求在城市規劃中往往被忽視。壹位參與過城市廣場設計的設計師告訴我,他曾參與過某壹線城市小廣場的設計。他們團隊的設計思路是“以人為本”,先評估人的需求,再設計。他們在之前的調查中觀察到,需要改造的空間裏有很多人在跳舞,卻沒有供舞者或觀眾休息的座位。因此,他們的最終設計考慮到了這些需求。但是這些設計在做提案的時候,需要換壹套說辭,比如壹些聽起來比較高大上,符合中國文化特色的語句——比如完美之地,天人合壹等等。可見,在城市空間規劃中,市民的娛樂需求似乎“難有雅量”。
現在滿足廣場舞需求的運動場地明顯不足,更不用說專屬的廣場舞場地了。這是我們看到爺爺奶奶們開始“占領”籃球場或羽毛球場等公共運動用地的現實背景和前提。
在最近的壹些研究中,城市研究者和人類學家也普遍認為,正是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的發展之後,私人空間的擴張正在侵蝕老年人可用的公共空間。在當代中國城市,超大型超市和私人房地產的擴張是擠壓公共空間的壹個主要原因。經濟學家盧周來曾指出,開發商利用土地實現最大密度,私人住宅和公共空間幾乎沒有分離。
洛陽王城公園沖突,籃球男生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評論說要跳廣場。但問題是,在我們的城市很難找到合適的廣場舞場地——似乎哪裏都不合適跳舞。就算這些大爺大媽跳廣場,也還是被認為是“占座”而不是合理利用。我們廣場的功能並不單壹,更不是廣場舞的專屬。有什麽空間可以變成廣場舞場所,為大爺大媽們服務?這仍然是壹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相應的,籃球場的空間屬性就很明確了。這與中國的城市設計沿襲西方發達國家的設計模式有關,足球場、籃球場、網球場被認為是運動場地,但很少有場地不是專門為廣場舞設計的。
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認為,“空間”和“場所”的概念是不同的,因為“空間”是物理的,而“場所”具有社會和文化屬性。當“空間”因為有人使用而被賦予意義和價值感時,它就變成了“場所”。關於廣場舞所占空間的爭議,其實是關於這些“空間”應該變成什麽樣的“場所”,為誰服務,涉及價值評估的爭議。人們對空間利用的觀念與社會對階級、年齡和性別的看法是壹致的。在人們的潛意識裏,城市應該是年輕的、有活力的或者安靜有序的,代表城市形象的公共空間也應該是現代的、符合國際標準的、有品位的。
在社會文化層面,我們似乎沒有認識到廣場舞是“值得擁有”的專屬之地。也許這是因為這項運動不夠“國際”、“現代”、“有品位”?在對這壹事件的評論中,很多人表示,“籃球打得好,就能進NBA,進奧運會,廣場舞跳得好,就應該給年輕人。”這是壹種“現代性”邏輯在空間分配中的日常應用。
廣場舞話題背後:懸而未決的代際之爭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老年人被認為是特權階層,年輕人必須服從老年人的權威。早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人類學家蘇珊·布朗奈爾(Susan Brownell,她也是壹位傑出的運動員)在研究北京的迪斯科表演時就發現,在這項運動中,上了年紀的蹦迪者可以打破壹些行為和著裝的禁忌,比如穿鮮艷的衣服和緊身褲,這是儒家傳統的產物,而年輕女性則不同,必須遵守。通過對世俗的不同態度,老年婦女實際上壓制了年輕婦女,而年輕婦女則被犧牲了。20世紀90年代,很多關於迪斯科的公開爭議都只是圍繞著它挑戰傳統道德和規範(Brownell 1995)。
網上也有很多對老壹輩的批評。例如,心理學家武誌紅在對此事的評論中強調,中國的傳統文化“優待”老年人,但“要求”年輕人。他提到,傳統社會是壹種“殺兒文化”,年輕人犧牲,老年人勝利。但在洛陽廣場舞的地盤之爭中,老人壹方卻把老人當成了侮辱,還批評中國很多老人不懂界限和平等。
然而,中國社會的快速變化已經開始觸及和挑戰這種“尊老愛幼”的傳統。在家庭領域,代際交換的新邏輯也在解構中國傳統文化中長輩的權威。在家庭內部,其實“孝”是有下降趨勢的,家庭作為壹種制度對老人的照顧也在下降。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類學教授嚴雲祥認為,傳統意義上的“無條件孝順”已經被“代際交換”的新邏輯所取代。與之相伴的是對老人越來越不尊重。在公共事務領域,年輕人因為更善於利用媒體和技術,正逐漸掌控話語權。關於廣場舞的幾起爭議事件,無論是幾年前武漢的舞蹈被潑糞,還是洛陽的地盤之爭,幾乎都是網絡上針對老年人的壹邊倒的攻擊和討伐。
廣場舞的話題性在於它不斷地反映了中國代際鬥爭的最新情況,這與不同代人對社會歷史的不同理解有關。有多少人在評論的時候完全是就事論事,而不是吐槽、引申碰瓷、老人受委屈等社會事件?
這個時代前所未有地加速了“老年人特權”的破產。而且和廣場舞的批判扯上關系,很有意思。耐人尋味的是這些人“不文明”、“自私”、“落後”的印象,因為廣場舞和文革的聯系被合理化了。
要知道,廣場舞的背後是壹種公開展示的身體文化,其本質也是壹種“合理化身體”視覺形象的生產過程。廣場舞是儒家傳統文化、集體主義時期身體文化和市場時期邏輯的混合體。通過舞蹈,人們的社會經驗和身體經驗也得到提煉和展示。
旁觀者和評論員將廣場舞與文化大革命聯系在壹起。如今,廣場舞的發展與建國前後的秧歌表演、之後的集體廣場舞,甚至八九十年代的迪斯科、迪斯科吉特巴表演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上世紀90年代末,跳迪斯科的老年人被稱為“* * *和國民壹代”,因為那些人出生於三四十年代。今天跳廣場舞的人呢?他們被認為是“文革壹代”。或多或少內化了那個時代的行為,而當下社會的青壯年更多的是受改革開放後的文化影響——強調個人空間權利的重要性。這種因經歷不同而對公共空間的空間行為產生的不同理解,其實是合理的,但中老年壹代很容易被貼上“文革壹代”和“壞人老了”的標簽。
廣場舞的參與者和舞蹈形式都讓人聯想到壹段人們不願面對的過去。所以廣場舞壹直被認為沒有吸引力,不能代表壹個現代國家。很多年輕人都表示,大媽們應該回歸自己的私人空間,不應該在公共場合露臉。在洛陽籃球場事件的評論中,年輕網友甚至互相謾罵,要求他們“跳到公廁或墓地裏去”。
因為研究,我微信裏有很多跳廣場舞的阿姨朋友。“搶場地”事件發生後,幾位大媽評價:“現在年輕人不容易,我就給他們吧。”希望這次洛陽事件只是壹個極端的案例。視頻中紅衣老人打年輕人當然不對,但年輕人打他之前爆炸了嗎?妳是否也做出了過激的舉動,這些在視頻中並沒有表現出來。真的不重要嗎?還是被我們選擇性屏蔽了?比如在思想市場上發表的壹篇文章中提到,這些信息的消失,可能正是因為“網絡上中老年人缺席,在網絡輿論中落敗也就不足為奇了。”
廣場舞的話題性在於它不斷地反映出中國代際之爭的最新變化。年輕人所代表的“現代性”越來越占優勢,而老年人和他們所代表的歷史越來越被遺忘,被視為“落後”。在廣場舞熱點的背後,壹場又壹場的網絡狂歡,不斷將廣場舞大媽塑造成了他者和“糟老頭”。很多人已經很輕松的展示了自己,刷掉了優越感。但是阿姨叔叔們去哪裏跳舞呢?這是壹個正確的問題,它仍然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