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狼崽三公壹母,長子長著壹身黑黑的體毛,起名叫黑仔;次子脊背上的毛色有點偏藍,起名叫藍魂兒;最小的公狼崽上半身為黑色,腹部和四肢是褐黃色,起名叫雙毛;唯壹的那只母狼崽長著壹身和它活脫活像的紫毛,起名叫媚媚。
紫嵐最偏愛黑仔。這倒不是因為黑仔是長子,人類社會講究長幼秩序,狼群中不講這壹套。它之偏愛黑仔,完全出自壹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微妙心境。黑仔長得太像已死去的黑桑了,不但毛色是同壹品系,連長相也惟妙惟肖,活像是從壹只模型裏澆鑄出來的。瞧黑仔的唇吻,和黑桑壹樣極富肉感,和黑桑壹樣呈漂亮的S型線條,和黑桑壹樣顯示出堅毅的氣質。當初,它紫嵐很大程度上就是被黑桑那與眾不同的公狼的唇吻弄得神魂顛倒,最後做了愛情的俘虜的。黑仔簡直就是黑桑的轉世和再造。它們之間的唯壹差別,黑仔尚是只年幼的狼崽,但這壹差別會隨著時間而消失的。毫無疑問,黑仔獲得了黑桑的全部遺傳基因,壹定會長成像黑桑那樣具有強壯體魄、聰慧頭腦和出眾膽略的大公狼的。
紫嵐把全部的母愛都傾註在黑仔身上,在其它狼崽面前,它也從不掩飾自己對黑仔的偏愛。每次餵奶,它都先讓黑仔盡情吃飽,然後才輪到藍魂兒、雙毛和媚媚吃。黑仔的食量越來越大,差不多要把三只乳房吸空了才肯罷休,占了它總奶量的壹半。剩下的壹半,剛夠藍魂兒、雙毛和媚媚每狼壹乳房乳汁。
這自然是極不公平的。有時,望著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那副半饑半飽的饞相和對母親的過分偏愛所流露出來的不滿情緒,紫嵐心裏會湧起壹絲愧疚。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自己所疼愛的寶貝,幹嗎要厚此薄彼呢。但它的奶是有限的,沒辦法同時滿足四只狼崽的需要。它也不能搞平均分配,平均分配的結果只能產生普遍的平庸。它必須先滿足黑仔,黑仔身上寄托著它的理想和希望。紫嵐在心裏已把黑仔看成是下壹代狼王的繼承者和候選者。不,這種說法是不科學的,狼群社會並不存在王位繼承的說法,也不存在選舉制度,應該說它已把黑仔看作下壹代狼王的爭奪者和角逐者。既然如此,就要對黑仔進行身心各個方面的重點培養,從幼年起就打下堅實的基礎,保證黑仔成長為強悍的“超狼”。也就是說,只能讓其余三只狼崽作出點犧牲,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嘛。這有點狠心,卻是必要的。說到底,日曲卡雪山只能有壹個狼王。
過了壹段時間,雙毛和媚媚似乎已習慣了母親的偏心,默認了自己的地位,每次哺乳,總是先乖乖地蹲在壹旁,先看著黑仔狼吞虎咽,然後再鉆進它腹下來吮吸乳汁,表現出壹種守秩序識大體的氣度。唯有藍魂兒,仍是那股桀驁不馴的勁頭,每每看到黑仔優先獨享三乳房奶汁,臉上便露出壹種極端嫉恨的表情,在旁邊按捺不住地跳躍翻滾,做出種種撲咬的姿勢,也許是想取而代之,也許是想分享平等的權益。
假如它紫嵐不是壹門心思想把黑仔培育成“超狼”,它會欣賞藍魂兒身上那種叛逆性格的。野心勃勃才是狼的本色。只有狗才逆來順受,才安於現狀。它會鼓勵和慫恿藍魂兒把嫉恨付諸在狼牙和狼爪上的。但它要讓黑仔當上下壹代狼王的念頭太強烈了,它只能用嚴厲的眼神制止藍魂兒這種篡位的企圖。這無疑是在束縛和扼殺藍魂兒狼的天性,它心裏很難過。
這天,紫嵐在尕瑪爾草原追逐壹只草兔,狡猾的草兔鉆進壹片長滿毒刺的荊棘叢中,它耗費了整整壹個下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把草兔咬死。回到石洞,已近黃昏,四只小狼崽等急了,也餓極了,壹見它出現在洞口,便齊聲歡呼著向它撲來。按照慣例,它斜臥在石洞中央,將飽滿的乳房先朝黑仔敞開。就在這時,它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也許是餓極了的緣故,也許是長時間積蓄的嫉恨已達到了量的極限,當黑仔用壹種理所當然的神態向它懷裏走來時,突然,藍魂兒怒叫了壹聲從斜裏躥出來,壹頭撞在黑仔的腰部,把黑仔撞翻在地,然後撲進它懷裏,張口就叼住平時壹貫由黑仔享用的前胸那只碩大豐滿的乳房。
紫嵐不知道是該用爪子把藍魂兒蹬開,還是默認這種反叛的行為,它正在猶豫,黑仔從地上爬起來了。它的眼睛充滿困惑,怔怔地望著正取代它享用甘美乳汁的藍魂兒,瞧得出來,它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懵了;幾秒鐘後,它似乎被壹盆臟水潑濕了似的松開全身的狼毛抖了抖;隨著這壹陣顫抖,它的眼光由困惑變得仇恨,臉上那狼崽特有的稚氣的表情頓然消失,顯露出壹副成年大公狼才有的痛苦的表情;它的眼角可怕地吊了起來,唇吻扭歪了,露出壹口還不太結實的牙齒,仰天嚎叫了壹聲,那嚎叫聲渾合著悲憤、激動和嗜血的野性。
紫嵐心裏壹陣欣喜。它太熟悉這種表情了,過去在黑桑身上曾無數次看到過。每當狼王洛戛發號施令時,每當洛戛憑仗狼王的優越地位搶先吞吃獵物內臟時,黑桑的臉上就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來。這絕不是平常因爭吵和摩擦所引起的普通的憤慨,即使最平庸的狼也不乏憤慨的表情。這是只有高貴的狼才具備的壹種在狼群中也是十分罕見的表情,壹種超級憤慨。這是地位受到挑釁自尊受到踐踏利益受到侵犯後的憤慨。支撐這種表情的,是壹種強烈的優越感。黑桑之所以會面對狼王洛戛產生這種表情,是黑桑覺得自己生來就具有狼王的風采,天生就應當是狼王;洛戛占據在王位上,不但是歷史的誤會,也是對自己超眾的能力的壹種嘲諷和褻瀆。這是壹種難能可貴的心理原動力。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不到黑仔小小年紀便具備了這樣的氣質。太好了,黑仔,這香甜的乳汁是屬於妳的,這肥沃的尕瑪爾草原是屬於妳的,這險峻的日曲卡雪山是屬於妳的,整個世界都是屬於妳的,妳絕不容許別的狼來染指!這才是未來狼王的風采和心態。
黑仔撲到藍魂兒背上,兩只小狼崽在地上鬥成壹團。
紫嵐並不擔心會傷著誰,黑仔和藍魂兒畢竟都還年幼,牙還沒長齊,爪都還軟弱,是無法把對方咬傷或置於死地的。它相信黑仔能取勝,優越感所激發出來和鬥誌是非常頑強的。再說,就算兩只小狼崽智力是平等的,但黑仔在足量的奶水的餵養下,力氣顯然要比藍魂兒大些。果然,不壹會兒,黑仔就明顯地占了上風,把藍魂兒逐漸逼到石洞的角落去了。
咬吧,寶貝,張開妳的嘴使勁地咬吧,今天妳從藍魂兒嘴裏奪回來了本來就應該屬於妳的乳汁,明天妳就能從洛戛手裏奪回來本來就應該屬於妳的王位。
壹定是自己過量的母愛影響了黑仔狼的天性的正常發展,紫嵐想,所以黑仔才會養成如此溫柔的吃奶風格的。每當黑仔稚嫩的小嘴含著它腫脹的奶頭,貪婪地吮吸時,它便會產生壹種似水柔情,壹種母性才具有的溫存。它壹面讓乳汁汩汩流進黑仔的嘴,讓寶貝盡情地吃飽喝足,壹面會伸出狼舌,壹遍又壹遍深情地舔著黑仔漆黑如墨的體毛,直舔得小寶貝渾身閃閃發亮。好壹個舔犢之情。但溺愛的結果,卻是狼性的扭曲!
瞧瞧哺乳時黑仔的吃相吧。黑仔總是用壹種優美的姿勢仰面躺在它的腹下,用極輕柔的動作把它的奶頭含在嘴裏,很有節奏很有規律地輕輕吮吸,母子間顯得非常和諧。
這種吃奶的風格在狼群中是十分罕見的。
這其實是狗崽的吃奶風格。
紫嵐過去在郎帕寨行竊時曾目睹過母狗餵奶,狗崽的表現和黑仔現在的表現十分相似,也是母子間配合默契,自然而然滋生出壹種甜蜜的依戀。
狗崽這種在哺乳期養成的對母狗的依戀對狗的生存是極其重要的。這種溫情脈脈的哺乳風格,有利於誘發狗崽愛的天性,有利於泯滅狗崽身上殘留的食肉類動物的野性,鑄就狗的溫良敦厚的性格。更主要的是,狗崽對母狗的那種依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轉移到主人身上,最後擴展到依戀整個人類。假如狗不具備這點愛心和戀情,人類是絕不會喜歡狗的,也不會把狗引以為最忠實的朋友的,狗也就不可能依賴人類生存在這個地球上了。愛心和戀情實在是狗的安身立命的法寶。
對狗來說是安生立命的法寶,對狼來講無疑是致命的毒素。
壹般來說,幼狼剛出世的壹段時間內,也會表現出依戀母狼的傾向。但到了哺乳後期,特別是臨近斷乳期時,這種戀母傾向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淡化和消失。具體表現在吃奶風格的演變上。紫嵐雖然還是第壹次生育,但它早就熟睹了其它母狼在臨近斷乳期時的餵奶情景:幼狼像壹夥患了饑餓癥的小強盜,嚎叫著鉆進母狼的腹下,根本不講究姿勢,朝母狼的奶頭又抓又咬,狂吮濫吸,將狼的貪婪和野蠻的本性暴露無遺;常常是幼狼的爪子把母狼的乳房抓出壹道道血痕,幼狼的牙齒把母狼的奶頭咬得鮮血淋漓。於是,母狼便疼得慘叫壹聲,兇狠地用狼爪朝幼狼腦門上扇擊,打得幼狼在地上打滾,或者以牙還牙,把幼狼脊背上的狼毛咬掉幾撮。這當然很不近人情,卻符合狼情。
幼狼的這種行為看起來很殘忍,卻符合生存的最高原則。幼狼壹經成年後便要離開母狼到荒蠻的草原和森林去獨立謀生,沒有依傍,沒有靠山;假如狼不是自幼便割棄那種強烈的戀母情結,便會削弱它們的獨立精神,軟化它們桀驁不馴的野性;而狼就是靠這種獨立不羈的嗜血本性才得以在充滿激烈競爭的環境裏生存下來的,這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結果。
對幼狼來說,吃奶實際上是壹種生存預習。客觀上,這種出自天性的野蠻的吃奶風格有利於消除幼狼對母狼的依戀和母狼對幼狼的疼愛,形成壹種離心力,有利於助長幼狼的獨立傾向。在幼狼的意識中,母狼的乳房是它們的第壹個掠食對象,它們正是從這種野蠻的吃奶方式中養成將來成年後獨立謀生時所必需的血腥的捕食風格的。
在紫嵐的記憶中,幾乎沒有那壹匹生育過幼狼的母狼乳房上不是瘢痕累累的。惟獨它是例外,快到斷乳期了,乳房仍完好無損,光潔得找不出壹點傷痕。由於受黑仔的影響,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也依樣學樣地表現出溫柔敦厚的吃奶風格。這雖然免除了紫嵐的皮肉之苦,卻使它十分憂慮。它害怕這樣發展下去最終會使自己的寶貝消褪掉對狼來說是十分寶貴的強取豪奪的野性,那麽,別說把黑仔培養成下壹代狼王了,恐怕連在荒原立足生存都會成問題。
每次黑仔飽吮了乳汁後,便會搖晃著毛茸茸的腦袋來舔它的脖頸,或者打著飽嗝壹會兒用後肢直立,壹會兒滿地打滾,做出種種取媚邀寵的姿態來。紫嵐心裏明白,黑仔是在對它表示自己的滿足和得意,在感激它賜予和施舍的母性的恩澤。
這完全不符合狼的行為規範。
狼性是絕對貪婪的,永遠不會得到滿足的。在狼的眼睛裏,世界只存在壹種謀生手段,那就是攫取和掠奪。事實上誰也不會對狼進行恩賜和施舍的。因此,狼對恩賜和施舍這樣的概念應該十分陌生。狼的表情可以說相當豐富,悲傷、興奮、怨恨、憂傷、欣喜、陰沈、暴怒……等等,惟獨不該有取媚邀寵這種表情形態。
是自己過分的慈愛害了黑仔。
必須立即控制住自己泛濫的母愛,把黑仔畸形的性格矯正過來,把扭曲的靈魂板正過來!
又到了餵奶的時候了,當黑仔溫順地捧著它的乳房吮吸時,它無緣無故地嚎叫壹聲,就好像自己的乳房被咬破了似的,壹巴掌扇過去;它打得那麽兇,那麽狠,爪子落在黑仔後腦勺和耳根之間,立刻,空中飄飛起壹團黑毛,壹串殷紅的血珠從黑仔的頸窩滴下來。黑仔慘叫壹聲,從洞底滾到洞口。
自己下手下得太重了些,紫嵐想。作為母狼,看到自己的寶貝被揍出血來,未免有點心疼,但它不後悔。它是狼,它不能有憐憫之心,它就是要打掉黑仔對它的依戀和溫情。
黑仔嗚咽著,抖抖竦竦從地上翻爬起來,滿臉委屈,壹副可憐相,用乞求的眼光望著紫嵐。黑仔,妳不該這樣望著我的,紫嵐在心裏叫道,妳應該表現得像真正的狼崽那樣,用困惑的表現來看著我;妳的眼光應當變得冰涼,變得陌生,閃現出壹道殘忍的光芒。這才叫狼,狼的本質就是殘忍,就是六親不認,就是野性畢露,哪怕面對自己的親生母親。
黑仔嗚咽了壹會,猶猶豫豫,又朝紫嵐走來。仿佛紫嵐是壹塊高性能的磁鐵,對黑仔來說有壹種無法割棄的磁力。妳不能過來的,紫嵐想,黑仔,妳應當記恨我對妳的暴行,妳應當陰生出壹種離異的情緒。只有學會對母親仇視,妳才能養成仇視整個世界的秉性,才能陶冶出讓整個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顫抖的狼的野性。
但紫嵐的願望落空了,黑仔走回它的身邊,伸出粉嫩的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著它的前爪,舔得那麽深情,那麽專致,還用柔軟的爪子把叮在紫嵐腋窩上的壹只綠頭蒼蠅驅趕掉。黑仔是在討好它,想平息它的怒火,想乞求它的原諒和寬宥。
妳沒做錯什麽,妳不用乞求原諒的,紫嵐想,即使妳做錯了什麽,妳也不該希冀得到寬宥的。狼的本性應該是我行我素,不顧壹切。
但黑仔壹點也不理解它的心情,繼續在它身邊磨蹭著,把臉頰貼在它的腿上,完全是壹副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壹瞬間,紫嵐狼的鐵石心腸動搖了。真的,黑仔並沒有什麽過錯,幹嗎要如此粗暴地對待它呢?但這種動搖僅僅持續了幾秒鐘,壹種更為強大的情感壓倒了母性的軟弱和動搖。難道它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退化成奴性十足的狗崽子嗎?它能為了毫無實用價值的溫情而毀了寶貝的錦繡前程嗎?
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都蹲在石洞角隅,靜靜地觀望著。狼崽們都正處在性格塑造的關鍵階段,倘若這次示範失敗,會影響它們整個身心發育的。
於是,紫嵐再壹次掄起前爪,朝黑仔的腦門扇去。這次扇得更兇猛,尖利的狼爪在黑仔的眉際劃開壹道血口,黑仔四足騰空,被猛烈撞在洞壁上。
黑仔從喉嚨裏憋出壹串低嚎,聲音嘶啞,像在惡毒地詛咒,用充滿仇恨的眼睛久久地瞪著紫嵐。那眼光,像被冰雪浸漬過的石頭,又冷又硬。這是壹種叛離的眼光。
黑仔是純粹的狼種,血管裏奔流著的是狼血,胸腔裏跳動著的是狼心,不乏狼的殘忍和野蠻。過去因為被紫嵐過量的母愛浸泡著,暫時壓抑了本性,此刻溫情的面紗壹旦被撕破,它很容易就恢復了狼崽的本來面目。
望著黑仔猙獰的臉,按理說紫嵐是應該感到高興的。它耗費心機挑起釁端,不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嗎。但奇怪得很,它非但壹點也高興不起來,心裏還像塞了壹團棉花,堵得慌,有壹種無法排遣的惆悵,有壹種沈重的失落。淘氣可愛讓它心醉的寶貝從此不存在了,母子溫柔繾綣相親相依的情景只能在回憶和夢幻中再現了。溫馨的感情似乎有壹種魔力,不但迷人,也迷狼。紫嵐明知道這是毒素,卻也難棄難舍。可惜,它無法改變狼的生存方式。
來吧,孩子,現在該伸出妳的爪,張開妳的嘴,來搶奪芬芳的乳汁了!
其實,毋庸它呼喚,也毋庸它教誨,黑仔無師自通,張牙舞爪地沖進它懷裏,對它的乳房又抓又咬,將殷紅的血和雪白的奶壹起吮吸進去。它疼得差不多想壹口咬掉黑仔的耳朵了。
這時,它瞥見,蹲在石洞角隅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眼睛裏都像變魔術般地換上了壹副可怕的陌生的眼光,刺得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它應該感到欣喜才對,它想。
狼崽們斷奶了。
由於紫嵐的偏愛和優先提供充裕的食物,黑仔長得出奇地健壯,頸粗實,臀渾圓,足足比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高出半個肩胛,黑色的狼毛細密油亮,才半歲多點,乍壹看,已像匹半大的公狼了。更令紫嵐欣慰的是,黑仔精神上也趨於早熟,已很少和弟妹們打滾嬉鬧,身上那股頑皮的孩子氣似乎在壹夜之間便消失了。每當藍魂兒、雙毛和媚媚在洞裏玩追撲遊戲時,黑仔總是站在壹旁露出不屑壹顧的神態。這未免有點孤獨。但紫嵐覺得,孤獨實際上是出眾的標誌,是壹種高貴的品性,想當年黑桑在狼群裏也沒有可以在壹起不拘形跡打打鬧鬧的朋友,有的是嫉恨它不願跟它接近,有的是害怕它不敢跟它接近,有的是因為敬畏而避開了它,不合群是因為超群,天生是占據高位的狼王。
紫嵐並不為黑仔孤僻的性格感到擔憂。
斷奶後的幼狼很能吃,四只狼娃幾乎壹頓就要吞食壹頭羊羔。紫嵐雖然免除了乳房被撕破咬碎的痛苦了,卻比以前更辛苦了,清早就要到山林裏去覓食,不但要填飽自己的肚皮,還要把新鮮的獵物拖回石洞。
那天,紫嵐拖著壹只雪雉回窩,轉過山岬,遠遠便望見黑仔站在石洞口,藤蘿上白色的小花把它襯托得格外醒目。紫嵐又驚又喜。驚的是黑仔違背了它的壹再告誡沒藏在石洞深處耐心等它捕食回來,而是跑到洞口來了,洞外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處處暗藏著殺機,隨時有可能遭遇不測的;喜的是黑仔果然不同凡響。壹般情況,半歲齡的幼狼,爪牙都還軟弱,離開了母狼的監護,是不敢出窩的,往往還會表現出過分的機警和謹慎,須聽到它熟悉的叫喚聲,須聞到它熟悉的氣味,才肯從洞內跑出來爭享它帶回的獵物。這種謹慎要持續到壹歲以後,隨著爪牙逐漸鋒利,撲咬技藝日臻完善,幼狼才敢獨自跑出巢穴。
黑仔的膽魄是同齡狼崽的二倍!
黑仔望見它的身影,歡快地嚎叫壹聲,躥出石洞,急不可耐地從它口中搶奪雪雉。
紫嵐猶豫著,面對黑仔的冒險行為,不知該責備,還是該鼓勵。站在母性的立場,毫無疑問,應當用嚴厲的手段教訓黑仔,禁止它今後再去冒這種無謂的風險,要知道,站在石洞口,就等於把自己沒有防衛能力的生命暴露給食肉類猛獸了。但從培育未來狼王的角度看,對黑仔所表現出來的超級膽量不但不應該制止,還應放縱和鼓勵,超前教育才能塑造出傑出的“超狼”。紫嵐又想起了黑桑,黑桑也是自小就很勇敢的,還在壹歲時,就敢孤身闖進羚羊群,從公羊們犀利的羊角下撲咬羊羔了。可以這麽說,超越年齡的膽魄正是日後成為狼王的必不可少的素質。
想到這裏,紫嵐松開了叼在嘴角的雪雉,讓黑仔整個兒搶走,這等於在告訴黑仔,媽媽很欣賞妳站在洞口這樣的勇敢行為,這只雪雉就是給妳的獎勵,假如妳能繼續發揚,妳就能得到比妳弟妹們多得多的食物。
黑仔果然不辜負紫嵐的期望,膽子越來越大,在它外出捕食時,不但跑到洞口玩耍,有時還會跑到洞外草叢去追逐老鼠。有壹次,壹只灰毛兔崽子碰巧路過石洞,黑仔單身追攆,追出石洞壹裏多遠,在箐溝的山泉旁才將獵物擒獲。當黑仔拖著灰毛兔崽子搖搖晃晃回到紫嵐身邊,紫嵐真比在冰天雪地中咬開大公鹿脖頸上的靜脈血管飽吮壹頓滾燙的鹿血還高興十倍。當同齡的狼崽龜縮在巢穴不敢出外時,黑仔已能獨自闖蕩山林獵食野兔了,那麽,等到同齡的狼崽們走進叢林時,也許,黑仔已成為身心兩方面都發育成熟了的大公狼了。
盡管這樣,紫嵐在欣喜的同時總為黑仔的安全捏壹把汗。它是母狼,擺不脫母性的擔憂。它以石洞為軸心,將方圓幾裏內的山林都踏勘了壹遍,它搜索得特別仔細,連壹個山洞壹塊巖石都不漏過,很好,沒有發現虎、豹、熊、野豬、蟒蛇等對幼狼生存構成威脅的野獸的糞便和蹤跡。石洞是隱蔽而又安全的。
紫嵐這才放下心來。
它忽視了來自天空的威脅。
厄運是從天而降的。
在高聳入雲的日曲卡雪山峻峭的懸崖上,棲息著壹只金雕。金雕是食肉類猛禽,鷹類中的豪傑,長著壹對鐵爪和壹只鐵鉤似的嘴喙,能捕食比自己的身體還重三五倍的動物。這天清晨,它離巢到山林覓食。它渴望能捕到肥嫩的羊羔或可口的巖鴿,但今天它的運氣不佳,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還壹無所獲。正當它饑渴難忍的時候,它盤旋到了石洞上空。它美麗的黃褐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泛出壹道道金光,巨大的翅膀有時自由地舒展開,壹扇壹搖,鼓起壹團團雄風,有時靜止不動地撐張著,任憑山風吹拂,在寬廣的天空隨意滑翔。突然,它銳利的目光發現山麓有壹片藤蘿無風自動,鉆出壹只黑乎乎的家夥來。哦,原來此處有壹個走獸藏身的洞穴。金雕俯瞰大地,視野開闊,那對淡黃色的眼珠靈敏度可以和人類精密的雷達相媲美。它眨動了壹下眼皮,看清這黑乎乎的家夥原來是壹匹幼狼,它的熱情壹下子減去了壹半。它能獵食兔崽、羊羔和鹿仔,甚至敢叼啄劇毒的眼鏡蛇,但對狼卻畏懼三分。狼的機警在日曲卡雪山是出了名的,極難從空中偷襲成功;尖利的狼牙能毫不費勁地咬斷鷹爪,咬折鷹翅,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自己反倒成了餓狼果腹的食物。不到餓得萬不得已,金雕是不會冒險襲擊狼的。當然,它現在所看到的是壹匹還沒有多少防衛能力的幼狼,但肯定是在母狼的陪伴和監護下幼狼才敢走出洞穴玩耍的。護崽的母狼更兇殘,更不好惹啊。
金雕幹咽了壹口唾沫,正想拍拍翅膀飛到別處去覓食,但奇怪得很,在它的視網膜下,怎麽就沒出現母狼呢?石洞外,野花姹紫嫣紅,那匹黑色的幼狼正在追逐壹只倉皇逃竄的小松鼠,顯得那麽無憂無慮。會不會狡詐的母狼就躲在附近的暗處,單等它俯沖下去來撲咬它的鷹爪呢?不太像。母狼是不會冒風險將自己的幼崽當作誘餌的。再說,石洞前是壹片平坦的草地,兩邊是稀疏的小樹林,箐溝裏是壹道清澈的泉水,沒有可以藏身的遮蔽物,它可以看清草葉上的七星瓢蟲,即使母狼想躲起來,也逃不脫它的視線的。金雕對此十分自信。母狼唯壹的可能,就是躲在藤蘿遮掩的石洞裏。金雕仄轉翅膀,借助斜照的陽光,將自己的投影準確地落在石洞口的藤蘿上。來回晃動著。倘若母狼確實藏在石洞裏,壹定會被它金雕恐怖的投影驚醒,慌慌張張躥出來救護自己的幼崽的。
但石洞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金雕壹陣興奮,看來,自己運氣不錯,母狼不在附近,也許是到尕瑪爾草原覓食去了。它還沒有捕獵過狼,它很想嘗嘗狼肉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它在高空突然半閉起翅膀,急遽滑向大地。它的翅膀摩擦空氣割裂山風發出輕微的聲響。湛藍的天空閃現出壹道優美的俯沖線條,大地掠過壹道恐怖的投影,鷹爪直指幼狼的腦殼。
黑仔正在追攆壹只淘氣的金背小松鼠。小松鼠蹦蹦跳跳,壹會兒躍上樹枝,壹會兒躥下草地,逗得黑仔心裏癢癢的。小松鼠翹著絳紅色的蓬松的尾巴,竟然坐在離地面約壹米多高的樹丫上摘雞素果吃了。黑仔饞涎欲滴,剛想奮力朝上撲擊,猛然,碧綠的草地上出現壹塊奇怪的黑影,正在悄然移動。這時,要是黑仔撒開四蹄,鉆進不遠處那片布滿毒刺的荊棘叢,是能逃過這場劫難的。但它畢竟年幼,缺乏生存經驗,根本沒意識到草地上移動的黑影是正在向它俯沖的金雕的可怖的投影。它還覺得怪好玩的呢。當投影迅速朝它移近,越來越濃,最後完全籠罩在它身上時,它才發現情況不妙,急忙轉身朝石洞奔逃。唉,狼怎麽逃得過展翅飛翔的金雕呢。黑仔還沒逃出幾步遠,隨著壹陣帶著血腥味的狂風,它的脖頸和脊背同時被幾把尖刀戳通,它還沒來得及呻吟,四足已離開了地面,整個身體騰空而起。黑仔不愧是膽魄出眾的幼狼,即便是身陷絕境了,也沒被嚇癱,而是勇敢地扭翻身體,朝金雕的腹部咬了壹口。可惜,它的狼牙還沒完全長硬,只咬下幾片金黃的雕毛,連同殷紅的狼血,拋灑在碧綠的草地上。
金雕怒嘯壹聲,低頭用尖喙朝黑仔的眼睛狠狠啄去。頓時,黑仔兩眼漆黑……這個時候,紫嵐正在尕瑪爾草原上追逐壹只離群的香獐呢。
黃昏,當紫嵐踏著夕陽拖著香獐回到石洞時,壹切都早已結束了。望著草地上淩亂的雕毛和已凝固了的斑斑狼血,它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它母性的心破碎了。高聳入雲的日曲卡雪山山峰上,有壹個小黑點在空中盤旋,那就是殘害它苦心孤詣培育的“超狼”的金雕。它只能徒勞地對天空狂嗥壹通,發泄自己的滿腔悲憤。老天爺為什麽總是這樣不公平,命運為什麽總是這樣殘酷,總是把不幸降落到它紫嵐的頭上?!
也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怪自己培養未來狼王的願望太急切了,讓黑仔過早地跨出洞穴走進嚴酷的叢林。也許,這正是命運對自己野心的壹種懲罰。它在同命運的抗爭中又輸了壹個回合,輸得夠慘的。不,它紫嵐是不會服輸的,優秀的狼是永遠不會在厄運面前屈服的!
它淒厲的嗥叫聲驚醒了龜縮在石洞內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三只狼崽整齊地排成壹字形,站立在紫嵐面前。橫躺在紫嵐和狼崽們中間的是剛剛捕獲的已被咬斷了喉管的香獐。
香獐狹長而又醜陋的臉上毫無生氣,古銅色的體毛上鋪著壹層玫瑰色的夕陽。
突然,紫嵐跳到早已死絕了的香獐身上,發瘋般地咬開香獐的肚皮,扒出血淋淋的內臟,然後,用冷酷的眼光逼視著藍魂兒。
瞧這美味可口的獐心獐肝,以往只有黑仔才有資格享用的。黑仔死了。現在該輪到妳了,藍魂兒,來,過來,把這副獐心獐肝吃掉!現在該由妳來頂替黑仔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