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朵花裏見天堂
劉莉娜?
新生報到的那天,師大十舍302室的狹小的空間被撐得滿滿的,桌椅們,行李們,爸爸媽媽們以及我們,亂哄哄的場面壹如九月潮熱的空氣.那是壹個八人間,而現在到了七個人,只有我對面的床鋪兀自空著,床板上貼著的名條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劉莉娜.
好像就是新概念壹等獎的那個劉莉娜呢.室友說.
姍姍來遲者,高人也.猛然想起高中時候的壹句玩笑話.
彼高人終於在大家都放棄等待的時候出現了.壹個個頭小小的女孩子,有著蜷曲的短發和壹雙清亮的眼睛.她壹蹦壹蹦地跑了進來,胸前掛著的藏飾響發出口丁口丁口當口當的金屬碰擊聲.整個人就如同她的文字壹樣,純美靈動,又很特別.
記憶中的時刻仿佛已經是黃昏,夏末的斜陽在她的身後,留下了壹個金燦燦的背景.
我叫劉莉娜,茉莉的莉.她笑起來非常可愛,嘴角微微上揚,彎彎的唇線像是柔和的波浪.
就這樣,我在新千年的第壹個九月的金色陽光裏,收獲了壹朵婀娜的茉莉花.
然而,這也讓我們為之付出了"代價".因為沒過多久,我們便"驚悚"地發現,自己以壹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成為她作品的壹部分,可能是壹句話,可能是壹個動作,壹個表情.雖然,對於壹個中文系的學生來說這樣的事情應該司空見慣,可是真正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卻不免有些莫名驚詫了.
我寫文章,百分之八十是真人真事,甚至更多.她說.生活給了我太豐厚的饋贈,俯拾皆是文章啊,又何必虛構呢.
就好像妳的《風裏密碼》麽?我問.
她呵呵地笑了:我總是想,有很多事情,當時是那樣深深地感動過妳,可是,時間壹旦過去,感動也會慢慢過去,那是多麽可惜啊.我不會再是十七歲的我,我不會再做十七歲的時候做過的事情.所以,我寫文章,只不過想把那些感動,那些事情記錄下來,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我還能記得,十七歲的我曾經這樣的生活過,不是很美麽?
我似乎是明白了為什麽眼前的這個女孩能寫出這樣幹凈而溫暖的文字.文藝理論中有條經典的原理大概是這樣講的:只有超功利的創作才可能得到真正的藝術.這是我最初壹本正經地把她跟藝術關聯起來的理由.
記得有人問過她擅長寫什麽體裁.小說化的散文和散文化的小說.她脫口而出,神情中帶著壹股孩子氣的得意.
其實,體裁對她並不重要,在她提筆的那壹刻,實在是得其意而忘其形的,抑或這樣的忘形才是她的形式.
我喜歡聽憑感情流淌,而不去節制它.妳知道,妳的感情是美好的,妳是被它深深感動的,妳的文字也壹定是美好的,別人也壹定會為它深深感動.寫作就好像是交談,對著那個正在傾聽的人說出壹切美好,壹切憂傷,壹切感悟,壹切的壹切.妳知道,她是不會拒絕的.很舒服很愉悅的感覺.她總是這樣說著.
就像壹朵花兒,為壹個懂得欣賞她的人綻放,不吝惜壹絲壹毫的色彩和芬芳.我也總是這樣想著.
她曾經滔滔不絕地向我形容她家樓下人家種的黃瓜藤兒是怎樣爬上了她家的窗臺,怎樣纏繞在紗窗的網線間,開出黃色的小花.她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像花骨朵兒壹樣收攏,再像花瓣壹樣壹點壹點舒展開來.
妳看,它就是這樣開的,那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它就這樣開了.然後她笑了起來,是不是很神奇?
於是我猜想,這朵花兒,是壹定會開在她的某壹篇作品裏面的,因為她說過她喜歡所有美麗的東西,喜歡收藏生活裏的每壹份驚喜.
也許在有些人的眼裏,她是壹個不太愛守規矩的孩子.太陽好的時候,她就像壹只貓咪壹樣窩在寢室的陽臺上,泡上壹杯香郁的咖啡,抱壹本書或者支上她的油畫架.她是不舍得把這樣溫暖的陽光鎖在教室的窗外,鎖在枯燥的課本裏的.有的時候,她會花上壹個下午在馬路上閑逛,鉆進路邊那些不起眼的小店裏,從顏色款式各異的服裝和飾品裏面淘洗出壹兩件最別致最可愛的東西來.然後興高采烈地壹樣壹樣地擺到我的面前.
那真的都是些非常可人的寶貝.蠶繭做成的小老虎,泥巴捏的誇張的人偶,粗木的相框和古舊的西洋畫片,以及壹件件有著別樣風情的衣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壹個十字架形的項鏈墜子,卻做成四瓣花朵模樣,那就該是她的東西,連最虔誠的向往都是活潑潑地美麗著的.而這些寶貝原本都各自安靜地躺在各自的角落裏,放任那些如我壹般粗心的路人,壹次又壹次地將它們錯過.她的文章也是這樣,總能替妳拾起壹些不經意間失落的東西.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數落她的,妳不應該這樣由著自己的性子啊.
我只是不願意勉強自己罷了.我更願意用我的心來體會生活,感受藝術.她是在反駁吧,但臉上分明帶著笑意.即便我坐在課堂裏聽老師講那些上古音,象征主義,稷下學派,心還是在外面的.
她是不能忍受像做數學題壹樣,滿懷理性地把藝術擺來弄去的.她是要融化在藝術裏面的.她是對的.我就很願意看她的論文,理論的色彩很淡,可是每壹句話都是肺腑之言,都是真正的知者語.功課她總是應付自如的,因為,她就是藝術,別人的研究對象是她生活的本體.
生活是壹支飽蘸顏料的筆,在她的畫紙上開出的花.我常常羨慕她可以如此快樂地享受身邊的壹切,仿佛那些都是上天的慷慨饋贈.
她卻並不同意我:陽光落到花瓣上都會投下陰影,生活其實是很無奈的,所以我總是試圖寫壹些純潔的東西,溫暖的感情或者澄清的風景,它們都美.70年代以後的作家或寫手大多數願意渲染頹敗與雕零,他們寫的是"真世界",然而我卻是願意寫"好世界"的.
我有些慚愧,為的是我把身邊的這個女孩子看簡單了.她只是太過於珍視這壹切的所有.她知道自己生來就應該是自由而美好的,像壹朵花兒綻放在滿天陽光裏面那樣自由而美好,所以不能夠把自己的花瓣蜷縮在花苞裏,暗自嘆息的.即使她承認生活或許並不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樣美好的,好比"陽光落到花瓣上都會投下陰影",但她還是要滿懷感恩地綻放,至少陽光是毫無保留地照射在她的身上的.
寫著寫著便不由得想到了布萊克的詩句:"壹粒沙中見世界,壹朵花裏見天堂,壹手掌握無限大,永恒不比片刻長."
"壹朵花裏見天堂"——那是我的親愛的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