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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桑覺寺》

奧斯丁寫作《諾桑覺寺》是在十八世紀末葉,在當時的英國,社會階層的高低決定了人們各自的命運,而社會的階層的高低首先取決於對土地的擁有。居首位的當然是貴族,他們擁有大片的土地;其次則是地主鄉紳,然後便是律師、醫生、牧師等(《諾桑覺寺》中的幾家人多屬後兩類),甚至商人也只位居次要地位,盡管只要有錢仍可做地產的投機買賣。《諾桑覺寺》中的蒂爾尼上將盡管自己是富有人家,擁有祖宗留下的產業,但在話語間對於擁有地產仍常常是洋洋自得的樣子(見第二十二章):

報酬是無所謂的,它並不是目的,而工作才是至關重要的。妳看,就連我的大兒子弗萊德裏克也有他的職業,盡管他在本郡也許與任何壹名非公職人員壹樣,將會繼承壹筆相當可觀的地產。

他的女兒因為嫁給了壹個有錢有勢的人,讓他自尊大增,喜不自勝,當他第壹次稱女兒艾麗諾為“子爵夫人”時,是出自內心地喜歡她,與過去歲月裏女兒與他作伴。為他服務,逆來順受時對她的喜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對兒子亨利?9?9蒂爾尼要娶“貧苦”人家女兒凱瑟琳為妻雖然氣憤,但在艾麗諾的請求下,也就不再追究,允許他回家住,盡管他還是說,“他喜歡就讓他當個大傻瓜吧!”索普所編造的那樣,是由壹個年輕人繼承的;換句話說,這地產是對外公開的,誰的心貪,誰就可以來做土地投機買賣,他也就有可能來購置,只要有錢。而且,凱瑟琳並不是壹個“窮人”的女兒,嫁妝便有三千英鎊(凱瑟琳的父親答應她哥哥詹姆斯與伊莎貝拉?9?9索普小姐三年之後結婚時,可以謀得年薪四百英鎊的牧師職位;當時壹個勞動人民家庭要維持生計,所需僅四百英鎊的二十分之壹,可見三千英鎊的陪嫁數目。《諾桑覺寺》的男女主人公在小說最後壹頁終成眷屬:“教堂鐘聲響了,人人都喜笑顏開。”這是亨利與凱瑟琳的自豪與勝利;因為亨利對於愛情是真誠的:

在這樣壹件事上,他(即上將)的怒氣會使亨利震驚,卻無法將他嚇倒,因為亨利相信他的目的是正義的,所以他會堅持他的目的。他覺得自己不僅在感情上而且在道義上都必須對凱瑟琳負責,而且他還相信,他曾受父命去贏取的那顆心現在已經屬於他自己,因此用卑劣的做法將默許撤回,毫無道理地在壹怒之下要他變卦的命令,都動搖不了他的忠貞,也左右不了因忠貞而下定的決心。(第三十章)

然而,如果沒有經濟條件的保證,上將亦不會同意,而如果沒有上將的同意,莫蘭先生雖則心地善良,但作為壹個牧師,為人處世的原則也必須堅持,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會鼓勵兩個人的婚事,亨利與凱瑟琳也只能兩地相思而已。因此,要回答奧斯丁書中最後壹句話:是主張父母專制,還是主張兒女不必順從父母之命?在當時,仍然是有條件的。

《諾桑覺寺》是壹部非常有文學色彩的長篇小說,第壹章便引述了許多詩人、劇作家的詩句,其中便有兩處引語來自莎士比亞的兩個劇本。而書中第五章與第十四章,還用很大篇幅討論長篇小說的地位。這些都是針對當時極流行的哥特式(恐怖)小說而發的。《諾桑覺寺》的書名即與哥特式小說相類似,而且小說後半部的地點亦在過去曾是壹座女修道院的蒂爾尼家族的住宅內;小說的情節也是隨著女主人公讀了哥特式小說之後要在現實生活中天真地按部就班去尋找刺激而步步深入的。然而,奧斯丁的《諾桑覺寺》卻是壹部與哥特式小說截然不同的現實主義作品。作者在第五章感嘆長篇小說的價值被人們所低估時指出:

……似乎幾乎普遍有壹個願望,要低毀小說家的能力,低估小說家的勞動,並且輕視其創作成果,而這些作品體現的僅僅是精神、才智與趣味罷了。……只不過是壹部表現了思想的巨大力量的作品,壹部用最貼切的語言,向世人傳達對人性的最徹底的認識、並對人性的種種表現作最恰當 的刻劃,傳達洋溢著最生動的才智與幽默的作品。奧斯丁對十八世紀自笛福以來的英國現實主義小說作了極高的評價,而對於那些包括有名的《旁觀者》在內的雜誌卻作了極深刻的批判:

這個刊物上的文章常常是陳述荒謬的事情、別扭的人物以及活人不再關心的話題;而語言也常常粗糙得使人對容忍這種語言的那個年代不會有很好的看法。

就小說而言,那些哥特式小說自有其缺陷,即遠離現實。她在第二十五章中寫道:

盡管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全部作品,甚至她的全部模仿者的作品,都很引人入勝,然而,人性,至少是英格蘭中部各郡居民所表現的人性,也許在這些作品中是找不到的。

因此,《諾桑覺寺》中的人是活生生的人,女主人公凱瑟琳並不是什麽傳奇式的人物,她在現實生活中破除了幻覺,懂得了人生的道理,她在巴思與諾桑覺寺所經歷的三個月,比她十七年來所接受的教育還要多。她在巴思的第壹個朋友伊莎貝拉就是虛情假意的人,嘴上說的往往並非心裏想的,她要接近凱瑟琳的目的在於要與詹姆斯?9?9莫蘭訂婚。在與詹姆斯訂婚並征得他父親同意之後,她又與弗萊德裏克?9?9蒂爾尼(蒂爾尼上尉)調情,因為蒂爾尼的家庭更加富有,然而她的目的並沒有達到,於是又回過頭來想通過凱瑟琳的幫助要與詹姆斯重修舊好,最後連讀了她來信的凱瑟琳都對她的行為感到厭惡,更不用談修補她與詹姆斯的愛情,因為那不是愛情。第二個讓凱瑟琳認識這個現實世界的是約翰?9?9索普。這個牛津大學的呆子所追求的只是事物的表面,為了在別人面前顯得神氣和闊氣,他什麽都可以編造。最大的謊言是為了顯示他的追求對象家庭闊綽,說她是富勒頓地產的女繼承人,仿佛他追求的人富有便是他的闊氣。然而壹旦追求凱瑟琳不能得逞,又轉而汙蔑她家是貧窮人家,這第二次謊言帶來的後果是蒂爾尼上將把做客的凱瑟琳趕出家門。凱瑟琳雖不了解這些情況,但她始終沒有被索普騙走。這是她性格非常可愛的地方。蒂爾尼上將雖然出身高貴、家境富有,其實是壹個頭腦蠢笨的人,否則他不會兩次被約翰?9?9索普所蒙騙,這主要是因為他所追求的只是金錢、地位、地產之故,有什麽樣的追求便會造就什麽樣的人,那是必然如此的。凱瑟琳壹直對他敬而遠之,而且總懷疑他是謀害妻子的兇手,盡管她是受了太多的哥特式小說的影響。這是凱瑟琳性格的又壹個可愛之處。正因為有這些可愛之處,她贏得了亨利?9?9蒂爾尼真誠的愛,以及他妹妹艾麗諾?9?9蒂爾尼的真心幫助。

艾倫太太也是壹個有趣的人物,她養尊處優,只關心服飾,因此她是頭腦空空洞洞,沒有什麽見解的人,在巴思的那些日子裏,與其說她關心凱瑟琳,倒不如說她關心巴思的時髦服飾。莫蘭太太是另壹種類型的人物,盡管她為了安慰凱瑟琳可以搬出麥肯齊的《鏡報》雜誌妙文來,然而她對現實生活的看法是很局限的。倒是凱瑟琳的大妹妹薩拉,雖然只聽到她說過幾句話,但她是壹個很善於動腦筋而且思維清晰的人,可以想見定是壹個很有見解的姑娘。至於亨利,正是在他的幫助下,凱瑟琳才從生活中學懂了許多道理,這裏不必多說他了。奧斯丁的人物都是很有性格的,非常令人難忘,因為在我們身邊也可以碰到這樣的壹些人。這就是奧斯丁小說的魅力。

奧斯丁作品的語言文字是純正英語的典範。這是跟她的家庭環境有關的。她從小就開始大量廣泛地閱讀。

她在第五章論及長篇小說的時候,指出小說是“表現了思想的巨大力量的作品”,是“用最貼切的語言,向世人傳達對人性的最徹底的認識、並對人性的種種表現作最恰當的刻劃,傳達洋溢著最生動的才智與幽默的作品”。

《諾桑覺寺》的敘事策略

《諾桑覺寺》,與其他五部奧斯丁的長篇不同,采用了公開的敘述者和外露的作者型的敘述聲音,展現了作者權威。它是簡?6?1奧斯丁打算出版的第壹部小說,定稿完成於1797年左右,即奧斯丁大概22歲的時候。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初露鋒芒,文風初步成形,就是以“壹個村鎮上的三、四戶人家”①為生活背景,以極具諷刺的筆法敘述壹個婚嫁故事。

總的來說,《諾桑覺寺》的敘事策略有這樣的特點:以恰當的視點為基礎,通過作者以反諷修辭為特色的介入,充分地向讀者宣達了自己的信念和價值立場,在作者和讀者之間建立壹種積極的交流關系。

在《諾桑覺寺》中,奧斯丁選擇了主要從凱瑟琳的視點展開敘述,這個選擇的好處是,既然女主人公(凱瑟琳)是個哥特式小說的盲目熱愛分子,又是壹個心地善良、無比單純和缺乏主見的姑娘,那麽在她看來,許多其實荒謬的東西就成為了合理的,可以容忍的,故事因而也得以順利地發展,壹些情節也得以順利地發生,這樣,便巧妙地帶出了無數可以用來嘲諷的空間。如:

“ ‘我敢說,就是妳用手壹碰,也能把它搖個粉碎。我從沒見過這麽遙遙晃晃的破玩藝兒!……就是給我五萬鎊,讓我坐著它走兩英裏,我也不幹。’

‘天哪!’凱瑟琳給嚇壞了,大叫起來,‘那我們還是往回轉吧。……索普先生。快停下和我哥哥說說,告訴他太危險。’

‘危險!哦,天哪!……只要妳會駕馭,那馬車安全得很。這種家夥要是落到能人手裏,即使破爛不堪,也能用上二十多年。……誰給我五英鎊,我就駕著它到約克跑個來回,保證壹個釘子也不丟。’”

貪慕虛榮的人壹邊說著經過誇張處理的事實,這些說話在我們旁觀者看來是那麽赤裸裸而且可笑的——誰都曉得壹輛馬車要是真象索普說的那樣不堪壹擊,那麽他們這會兒準已摔個粉碎;要是誰的駕車技術高得可以駕壹輛這樣的馬車趕路的話,那他壹定不是神造的兒子,他是神。但是凱瑟琳是多麽的單純,她容許了這些虛偽和誇張,甚至不知道它們有壹點的虛偽和誇張,只是不斷怪責自己學識太少,弄不明白這些咄咄怪事的玄機。就這樣,自相矛盾的事實,在凱瑟琳的反應和思考下會變得加倍地有趣,她的真誠更加襯托出同伴的虛偽。

選擇凱瑟琳作為主要視點還使得小說的高潮部分更加逼真和扣人心弦:因受到哥特小說的熏陶影響,誤以為諾桑覺寺的主人蒂爾尼將軍將其妻子囚禁在某個密室之內因而在她尋找“秘密”的過程中,所見到的和聽到的景致,壹草壹木,壹門壹窗全是那麽可疑的,極其恐怖的。小說的視點這時候沒有流向作者的全知型視點,只專註於女主人公的視角出發,描寫她的所見所想。這方顯示出哥特小說本身是怎樣的令人迷亂昏心,以及它是以何等程度迷惑著讀者的心智的。

《諾桑覺寺》的基礎視點是凱瑟琳,然而,它也是靈活轉換的——就在女主人公與作者之間發生。這就自然產生了作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這個距離是作者故意制造出來讓讀者思考的,這樣,讀者與作品也產生了距離。即對讀者來講,每壹部小說都存在著這樣兩種距離,壹種是對應著小說的形象體系的外在距離,壹種是對應著小說的意義世界的內在距離。前者涉及小說形式上的可感性,後者涉及小說意義上的可理解性。[3]132而有效的外在距離是通過敘述聲音實現的,在《諾桑覺寺》中,敘述者可以理解成等同作者。

前面提過,許多現代評論家主張作者“退隱”,不評論,不幹預,但是,奧斯丁在《諾桑覺寺》中卻通過外露的作者型的敘述聲音有效地表現了主題,特別是在揭露哥特小說是如何矯揉造作、蠱惑人心這壹方面。

《諾桑覺寺》中作者的明顯“幹預”有二十多處。作者的聲音出現得如此頻繁,幾乎從未讓我們忘記她的存在,這是自有其意義的。《諾桑覺寺》其中壹個重要主題是揭露哥特小說的不切實際,而計劃的閱讀人群就是受到哥特小說昏迷理智的人。於是,作者在內容上選擇了用戲擬哥特小說情節的方式來作為壹種反諷。既然是模仿那種哥特式的情節,必定有寫到使讀者心馳神往的壹些恐怖、懸疑、浪漫等等的事件,考慮到當時的讀者受到比較濃重的哥特小說熏陶,也許缺乏自覺地理性思考和分析的能力,作者在作品中適時地介入顯然是可行的策略。

在故事的開始之前,作者就向讀者宣告了這樣壹個事實:凱瑟琳絕對不是壹個完美的可人兒,無論是樣子還是性格都沒有任何出色之處。奧斯丁用了整整壹個章節介紹凱瑟琳的出身,那麽詳細,那麽清晰,那麽確定無疑,她是怎樣考慮這種安排的呢?

“誰都想不到她命中註定會成為女主角......”

這壹句話揭示了這場“敘述者幹預”的潛臺詞――凱瑟琳來自於現實世界,她並不是那種自身完美無暇而又有著傳奇出身的傳統小說裏面的女主角,大家請不要對她抱有幻想!這樣壹來,被假浪漫主義熏陶了的讀者在開始他們對壹部小說的沒有根據的浪漫幻想之前,就被潑了壹大盆冷水。

在下壹章中,凱瑟琳行將離家出發到巴思了,奧斯丁描寫了女主人公與家人告別的壹些細節,然後又借題發揮起來:

“莫蘭壹家人冷靜而適度地處理了與這次重要旅行有關的壹切事項。這種態度倒是十分符合日常生活中的壹般感情,......

就在這般慘淡的光景中,凱瑟琳辭別家人,登上旅程。壹路上壹帆風順,平安無事。既沒碰上強盜,又沒遇上風暴,也沒有因為翻車而幸會男主角。只有壹次,艾倫太太擔心把木屐丟在旅店裏。後來幸而發現這只是壹場虛驚,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發生令人驚恐的事情。”

感情豐富的讀者們頭腦中所聯想到的符合“小說”情節的情節通通被作者從側面提了出來,例如悲淒的撕心裂肺般的哭訴,路途上面那些意想不到的風波等等,而用以替換的竟然是丟木屐的虛驚!作者插入這段話很明顯地是在“故作可惜”,言語間充滿了諷刺。這樣的擺明車馬,讀者不可能察覺不到,這個木屐與浪漫的置換使得現實與幻想壹下子沖突了起來,並壹同展現於讀者眼前,引起對比和反思。僅隔了壹段,作者又“闖”了進來:

“現在應該來介紹壹下艾倫太太,以便讓讀者能夠判斷:她的行為今後將會如何促成本書中的種種煩惱,可能如何使可憐的凱瑟琳陷入狼狽不堪的境地,究竟是出自她的輕率、粗俗或是嫉妒,還是因為她偷拆了凱瑟琳的信件,詆毀了她的聲譽,甚至把她攆出門去。”

其實,艾倫太太與凱瑟琳後來的遭遇毫無關系。而作者在下文中對艾倫太太的描述也不過表明了艾倫太太真是壹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了。這段話的反諷意圖比上壹段引用文字更加明顯,它揶揄了哥特小說中的女主角經常被遺棄的橋段。如此張揚的諷刺,對於讀者來說恐怕有點接受不了。奧斯丁就是在挑釁著她的讀者,但是讀者會因此罷看《諾桑覺寺》嗎?事實上是剛好相反的。人人都有叛逆心理,還有維護自己尊嚴的自覺。他們怎會任由奧斯丁公然揭示他們的內心想法再公然地將其諷刺壹番呢,反抗的辦法只有繼續看下去,證明自己是壹名擁有理性的讀者。

然而,簡?6?1奧斯丁是進退有度的。評論幹預到小說的下半部分就減少了,這時小說的劇情亦逐漸發展到高潮。凱瑟琳被邀請住到了古老的諾桑覺寺之後,三番四次地以為自己發現了可怕的陰謀和秘密甚至猜想蒂爾尼(男主角)的父親殺害了自己的妻子或對其實施了幽禁。蒂爾尼知道凱瑟琳這個荒唐的想法之後對她進行了深刻的教育,凱瑟琳亦從蒂爾尼的口中知道了他母親去世的“真相”――病死。從此以後這位女主人公才徹底地從非現實世界中解脫出來。整個高潮部分奧斯丁沒有站出來強加“幹預”,因為這樣做毫無必要。要是讀者還沒有被她前面頻繁的“幹預”刺激醒的話,至少也形成了壹點自覺,那麽他們的幻想將由最冷酷的事實來戳滅,他們將同凱瑟琳壹同清醒過來。

奧斯丁如此不均勻地安排她的敘述者幹預是有其道理的。若評論過多,則會使讀者的接受過程變得被動而消極,由此失去閱讀的趣味;若完全不加以“幹預”或“幹預”不足,又會容易讓讀者陷入不切實際的浮想聯翩中,不識反思。

這種科學辨證的敘事策略與20世紀德國戲劇大師布萊希特對於戲劇的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反對在表演上以感情***鳴為演員的唯壹目標。傳統的戲劇以俘虜觀眾的感情為目標調動各種藝術手段把觀眾引入戲劇情境,進入神誌昏迷,如癡如醉的狀態之中,從而喪失了獨立判斷和理解戲劇的能力。因此,布萊希特強烈反對玩弄觀眾的感情,他要求以情緒感染的同時要使觀眾保持清醒的理智,能以冷靜的頭腦去理解劇作的思想意義。他反對演員進入角色忘了自己,更反對觀眾進入角色忘了自己。為此,他創造了種種“間離”(又稱“陌生化”)手法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例如,在舞臺上掛“語錄牌”,為的是向觀眾直接提示正在演著某壹場戲的思想內容所在;或在劇情發展進程中突然加壹段與劇情不相幹的“歌唱”,向觀眾直接提示該事件的內在含義是什麽,以啟發觀眾的理智;或者由作者直接出面與觀眾對話。如此等等。

《諾桑覺寺》正如布萊希特的戲劇,作者既是編劇也是導演,她承擔起引導讀者的責任。奧斯丁也希望讀者能夠辨別真偽,用帶有現實主義的批判性眼光去看待讀物,不要被哥特小說、感傷小說裏面那近乎瘋狂的情節控制了思想,要懂得抽離和獨立地思考。奧斯丁為此采用了這種“粗暴”的敘述者幹預,這種手段導致了:小說的主人公與作者有了壹定距離——凱瑟琳在壹開始就以“醜小鴨”的形象出現,她絕非奧斯丁理想女性的典範;小說的人物、情節與讀者產生了壹定距離——作者將故事情節佯裝成哥特小說的樣子,有女主角的離家旅行,有頻繁的舞會,也有陌生的古建築,可是往往到了“裝”得最像的關節處,讀者有機會對劇情進行浪漫幻想之際,就挺身而出打破荒謬,將讀者拒之於妄想之門外。這就是“間離效果”,“間離”使得審美變成了可能,因為“距離產生美”。只不過這裏的“美”是現實世界的美。“間離效果”的任務就在於“把習以為常的、不變的現象表現為反常的、意外的和可以改變的,並以此使觀眾感到驚異,激發觀眾透過現象認識本質,進而產生改造世界的願望。”[4]且看《諾桑覺寺》中凱瑟琳錯過了與亨利?6?1蒂爾尼兄妹的約會之後心情忐忑不安,奧斯丁就當天晚上凱瑟琳的睡眠調侃道:

“現在,我該打發我的女主角上床去輾轉反側,感傷垂淚了,因為真正的女主角大都命該如此。假若她能在三個月之內睡上壹夜安穩覺,她便會覺得自己十分幸運了。”

這是壹段名副其實與情節不相幹的“插曲”,奧斯丁寫它的目的無非又是為讀者提供壹個名叫“提醒”的服務。女主角的愛情遭遇到挫折,那麽睡不著覺也是平常事,奧斯丁該是硬把這“習以為常的、不變的現象”加以諷刺,變成了“反常的、意外的和可以改變的”。因為在傳統小說中,女主人公遭到挫折後總要表現得過分地悲慟,以使讀者受其感染。這種過分渲染是奧斯丁所反感的,因此她要讓讀者也有所警惕。通過這壹席有著“間離效果”的話語,讀者便能夠瞬間從劇情中抽離了,意識到自己只是在“讀”著壹本小說,而不是親身經歷著裏面的內容,這時他的審美思辨就可在文本與現實生活之間自由馳騁了。壹旦讀者思維脫離得了情節,那麽就可以從容地將自己的思想灌輸給讀者,而不必去冒讀者從小說情節中領悟不全或者錯誤領會作者意圖的險了。

作為對現實世界抱有控訴願望的小說家,奧斯丁成功地運用靈活恰當的人物視點和適度的介入引導讀者形成對哥特小說的獨立、冷靜,和帶有批判性的思考。而評論幹預中的幽默又使得本來刻薄得“諷言諷語”變得異常可愛,這勢必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感,很好地掩蓋了情節被打斷的突兀,就像是發動機裏面潤滑劑所起的作用壹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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