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19歲，已經上完大三。她13歲，剛剛讀完初壹。
他的父親與我的父親是同事，跟我也很熟。但她父母兩地分居，她隨母親過。在此之前，我並沒有見過她。
那年暑假，她來看她的父親。她父親見她數學考得不太好，請我在暑假中給她補習壹下，我很痛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她父親領著她來見我。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父親讓她喊我“叔叔”。她當時並不知道我的年齡，可能覺得我比她大許多，就乖乖地喊“叔叔”。我知道她的年齡，感覺不妥，但我又不敢讓她喊“哥哥”，因為在那個年代“哥哥”好像還有別的含義，我只好應下這個“叔叔”。
我們講好，她有空來我家。我原先以為最多也就是每周兩三次的事。沒想到她來的越來越頻繁，壹直發展到壹周十二次。也就是說，除了星期天，每天上下午都來。
有時，她也問我，“妳煩不煩我？”說實在的，當時家裏不但沒有空調，連電風扇都沒有，平時我壹人在家，只穿壹條褲頭都覺得熱。如今有個女孩在身邊，再熱也得穿上長褲短褂，當然不那麽舒服。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她會什麽時間“推門而入”，當時的屋門都是“外鎖內插”，白天家裏有人時壹般不插門，裏外都可以開，而壹個十三歲的女孩還不懂得敲門。在幾次“遇險”之後，哪怕只有我壹人在家，也只能“整裝以待”。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她常來。我上大學比較早，在學校裏接觸的女孩壹般都是“大姐”。現在有這麽壹個可愛的小女孩在自己身邊，心中總有壹種連自己都搞不明白的異樣感覺。心裏喜歡她來，嘴上卻不敢說。每當她問我煩不煩的時候，我總是壹本正經地說：“學生喜歡學習，老師怎麽能煩呢？”
（2）
最初的兩天，女孩完全像壹個規規矩矩的小學生。幾天之後，跟我熟了，女孩的玩皮和任性便展露出來了。
她喊我“叔叔”，就真地把我看成了“叔叔”，有時就像孩子似的，在我面前撒嬌使性。
十三歲的女孩，正是愛玩的時候。在我家壹呆三、四個小時，當然不可能全是學習。開始是我經常地勸她休息壹會兒，後來不用我勸，學累了自己就知道玩了。
女孩是獨生女，很會壹個人玩。漸漸地，我的所有東西都成了她的玩具。
當時我家還沒有電視，只有壹臺我學外語用的錄音機。磁帶多數是外語教學帶，但也有壹盤是我自己錄制的港臺流行歌曲帶。學習的時候。我是不允許她聽音樂的。每當休息的時候，她總是首先打開錄音機。但我只有壹盤歌曲磁帶，很快她就聽煩了。
後來，就開始翻我的集郵冊，或者，從我的書櫥裏找書看。但女孩看書容易上癮，而我又不允許她看得時間過長，因為我的任務是幫她學習。
每當我提醒她到了學習時間時，她總要做出壹副可憐的樣子，哀求道：“再讓我看十分鐘行不行？”
有時，她也會使使小性子，把書壹甩，把小嘴壹撅，“不學，不學，就不學！妳不讓我看書，我也不給妳學！”
她壹邊說著，壹邊偷偷察看我的反應。如果我笑了，她就會跟我講條件，“妳讓我把這壹段看完，我連續學兩個小時行不行？”。如果見我生氣了，她馬上就會換壹幅面孔，沖我嘿嘿壹笑，然後乖乖地把書放好，開始學習。
（3）
原先，我只打算給她補習數學。但她無論做什麽作業，都喜歡帶到我家完成。漸漸地，單科輔導變成了全科輔導。再往後，我們的交談範圍便超出了課本。
十三歲的女孩，渴望了解世界的壹切，但對壹些事情又似懂非懂，經常向我提出壹些千奇百怪的問題。而我，畢竟上了三年大學，應付壹個十三歲的女孩，還是很從容的。
女孩喜歡美術，特別愛學徐悲鴻畫馬。壹天，她突然問我，“徐悲鴻為什麽叫‘悲鴻’？”
當時我還沒有看過徐悲鴻的傳記，也不知“悲鴻”二字的來歷。但我知道，中國的父母給自己孩子起名不可能使用“悲”字，“悲鴻”的名字肯定是徐悲鴻長大之後自己起的。盡管我不知道徐悲鴻為之所“悲”的究竟是什麽，可我畢竟學過中國近代史，知道當時的中國確實是可悲的。
應該怎樣讓壹個十三歲的女孩也理解這壹點呢？沈思片刻，我突然想起前幾天她在我家曾看過壹本陳天華的小冊子。我問她，“妳知道陳天華為什麽跳海自殺嗎？”
女孩有些茫然，兩只眼睛直盯著我。
我沒做任何解釋。
幾分鐘後，女孩終於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4）
在長達壹個月的時間裏，女孩壹直是將我作為長輩看待的。不料，在離暑假結束還差兩周的那個時候，我們的關系起了微妙的變化。
那天，在我解答了她的問題後，女孩問我：“妳怎麽懂得那麽多？”
我告訴她：“妳還小！等妳長到我這麽大的時候，就什麽都懂了。”
女孩才想起她還不知道我的年齡，她小聲問道：“妳到底有多大？”
我回答說：“19歲。”
女孩“哎呀”壹聲，“我可虧大了！妳才比我大6歲，我再也不喊妳‘叔叔’了，以後喊‘哥哥’就行。”
我說：“那妳就喊‘哥哥’吧。”
女孩真地喊了壹聲“哥哥”，但“哥哥”二字剛壹出口，她像是猛地意識到了什麽，臉色瞬間變得紅彤彤的，隨後便低下了頭。
我壹時不知說什麽好，經過快速思考之後，我冷靜地對她說：“以後妳也不要喊我‘叔叔’，也不要喊我‘哥哥’。既然妳父親讓我給妳補習功課，妳就喊我‘老師’吧。”
從那天之後，女孩仿佛長大了許多。她終於明白我們其實是同壹代人，她再也不敢像孩子似的，在我面前撒嬌使性了。壹個調皮任性的小女孩，變成了羞澀靦腆的小姑娘。
（5）
暑假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們也要分手了。
在我給她上最後壹節輔導課的時侯，女孩說要送我壹件“小禮物”。
她從練習本上撕下壹張紙遞給我，我看到上面有她畫的壹匹小馬駒，旁邊還有四個歪歪扭扭的字：來日方長。
分別前我們約定，寒假再見！
寒假到了，我回到家裏才知道，她父親為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問題已經調到她母親那邊去了。
五年之後，她父親趁出差之機來我家看望我的父親。他告訴我，他女兒已經考上大學了。
又過了五年！
這天，我正在公司開會，門衛打來電話說，門口有個女孩找我。
我走到門口，壹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孩迎上前來，“老師，妳還記得我嗎？”
我曾在公司從事培訓工作，聽她喊我“老師”，我還以為她是我的學員。可我的學員前後有上千人，壹般來說，他們都認識我，而我只認識他們中的極少數人。但聽她剛才說話的口氣，好像還不僅僅聽我講過課。我試探著問：“我們是不是壹起吃過飯？”
女孩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知道猜錯了，只好說聲“抱歉”。
女孩終於止住笑聲，臉上顯出神秘的樣子，“妳還記得，十年以前，有人送妳壹匹小馬駒嗎？”
我呆住了，記憶裏吹過壹陣那個夏天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