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18回”描述賈妃元春省親,來到富貴豪華的省親別墅心情十分愉快,自己帶頭題了壹詩後,命眾姐妹也即席賦詩壹首,特別要親兄弟寶玉就“瀟湘館”“蘅蕪苑”“怡紅院”“浣葛山莊”四處景觀各賦五言律壹首。雖然這些詩跟書中其他詩詞曲賦壹樣都出自曹雪芹之手,但卻是曹氏根據特定人物的性格和才情設計出來的,它們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有些讀者可能不大重視這些詩詞,這就深入理解小說內容,領會人物性格,鑒賞藝術特點來說,是壹種損失。下面試將這11首詩的藝術特點,結合人物性格作壹些分析。第壹首是元春來到大觀園正殿,面對鮮花簇錦的喜慶場面,揮筆寫道: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此詩就事論事,像“順口溜”壹樣,藝術水準平平。首句的“銜山抱水”四字只是套話,沒有什麽新鮮意思;“建來精”更是平淡無味。二句“多少工夫築始成”也是直白如清水。第三句“天上人間諸景備”曹雪芹略寓深意,暗示和賈寶玉夢中見到的太虛幻境裏警幻仙姑居處類似(此意在先前賈政率賈珍、賈璉以及眾清客遊覽到這兒時,通過寶玉的心理活動,已有暗示,書中寫道:“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那裏曾見過壹般。”)終究是壹片空虛,但結合元春的“寫意”來看,實在是談不上半點藝術構想的信手拈來的句子。從另壹角度看,元春寫這首詩時居高臨下,口氣很大,頗有皇家氣派,可見由侯門小姐而入宮待選,最後終於成為妃子的封建衛道士和犧牲者賈元春空虛寂寞的心態。也有紅學家蔡義江解析說,這首詩說的是園林建築,其實也指小說創作。說前兩句暗寓小說創作嘔心瀝血,周密構思,花了他壹生大半精力;後兩句說通過典型的藝術概括,反映出廣闊的社會生活。下面三首分別由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所寫: 曠性怡情(匾額)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 (迎春作) 萬象爭輝(匾額)名園築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精妙壹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探春作) 文章造化(匾額)山水橫拖千裏外,樓臺高起五雲中。園修日月光輝裏,景奪文章造化功。 (惜春作) 這三首詩的前兩首,口口聲聲“奉命”,勉強做作,似有無病呻吟之態。二小姐迎春的那壹首特別可憐,起句“園成景備”,遣詞造句索然寡味,好像出自毫無生氣的老學究之口。“特精奇”更是直白的議論。承句“奉命羞題額曠怡”,實在想不出詞兒,借用所題“曠性怡情”匾額中的詞來敷衍,真把內囊也吊上來了。三四“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轉”“合”兩句,只得用空洞的議論來湊篇,實在可憐啊,“二木頭”!聰明伶俐的三小姐探春的那首,起句“名園築出勢巍巍”有些氣勢,承句“慚學淺微”思路直落而下,高起低落,尚有趣味。承句“精妙壹時言不出”,雖有點兒無可奈何,但與結句“果然萬物生光輝”壹跌壹宕,尚成韻致。可見三小姐的才華確在二小姐之上。四小姐的那首單從藝術上看,也顯得公式化,大路貨,沒有什麽大佳,但從她最後削發為尼的命運看,起、承“山水橫拖千裏外,樓臺高起五雲中”兩句還是挺有韻味的,它們包含了“盛極而衰,色極而空”的深意。與上兩首對比壹下,很容易看出這首詩中沒有“小我”的存在,寫出了“無我”的境界。 賈政的大兒媳、元妃的嫂子李紈,守寡多年,情如死灰,現受皇妃之命,不得不從,另壹版本“程乙本”說她“勉強湊成壹律”: 文采風流(匾額)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名園壹自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首頷二聯,平鋪直敘,應景而已,情感空洞。頸聯“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能聯系省親大事,還是貼切的。尾聯乃是無病呻吟,七拼八湊,末句又是頸聯對句“神仙何幸下瑤臺”的重復,顯得單調。詩如其人。作者李紈作為未亡人。她的生活了無生趣,她寫出這樣的詩句,還算是恰當的。下面是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兩首: 凝暉鐘瑞(匾額)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薛寶釵作) 世外桃源(匾額)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林黛玉作) 先來看薛寶釵的七律。首聯就寫出磅礴大氣,寫出了她對榮華富貴生活的向往。她千裏迢迢,和母親長兄來到京城,原本是備皇上挑選宮女而來,後長住在賈府,退而求其次,登上“寶二奶奶”寶座也好。這首詩中已流露出她不平常的胸臆。頷聯“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更寫得出神入化,表面上非常得體地歌頌元妃省親,但也包含了她的潛意識(匹配賈寶玉)。頸聯即事抒情,緊密切合環境氣氛。尾聯既贊頌了元妃率先所題之詩,又顧及眾姐妹,同時表達了自謙之情,十分得體,反映出薛寶釵巧於周旋、八面玲瓏的處世特點。曹雪芹構思得極為精妙。再看林黛玉的五律。首聯“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異軍突起,文意有勢不可當之勢。頷聯“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平中見奇,寫出了賈府沐浴皇恩的氣象。頸聯“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對元妃的頌揚恰如其分。尾聯出句“何幸邀恩寵”,雖然也是議論,但結合了對句“宮車過往頻”的描述,畫龍又點睛,贊頌之情溢於言表而又情愫舒緩,很符合元妃雍容華貴的特點。這兩首詩傾註了人物或熱烈向往、或縱情贊頌的思想感情,述事、寫景、議論、抒情有機結合,藝術性與思想性,***性與個性,水乳交融,渾然壹體,怪不得元妃稱贊這兩首的水平在眾姐妹的之上。 最後逐壹看看寶玉的四首(其實最後壹首系黛玉捉筆)遵命之作: 有鳳來儀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迸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這首詩顯然是寶玉先前初遊大觀園時,應賈政之命作的“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的翻版。頸聯“迸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是“妨階水迸砌,礙鼎香穿簾”的倒裝,意為竹林擋住繞階的泉水迸濺到階臺上來,又使房中鼎爐上所焚的熏香氣味不會穿過簾子散去。呼應了前文所寫的“後院墻下忽開壹隙,清泉壹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的意境。內容上前後勾連,藝術上尚有情趣。但縱觀全詩,雖富含頌聖之意,但意境不免淒涼,暗喻紅樓壹夢,好景不長。藝術手法也只是就物論物,缺乏強勁的感染力。 蘅芷清芬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軟襯三春草,柔拖壹縷香。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這壹首也仍是單純的寫景物為主,且中間兩聯詞語用得也算精彩。“軟襯”“柔拖”寫出了蘅蕪苑的異草香花以牽藤引蔓為多。“輕煙”比喻藤蔓繚繞的樣子,“冷翠”寫藤蔓上的露水,也很逼真,但全篇缺乏詩歌的靈魂——思想感情,藝術水準在前壹首之下。 怡紅快綠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對立東風裏,主人應解憐。 這首詩寫芭蕉(綠蠟)與海棠(紅妝),但筆法單調。而且在元春已表示不喜歡“紅香綠玉”這種古板的形容,寶玉在初稿的頷聯出句仍寫了“綠玉春猶卷”的字樣,寶釵不但提醒寶玉要註意元妃的態度,決不能“和他爭馳”(這個細節既顯示寶玉的癡笨,又顯出寶釵的聰慧),而且提示了唐人芭蕉詩“冷燭無煙綠蠟乾”,才使寶玉茅塞頓開。可見,元妃原想讓寶兄弟大顯身手,但無奈寶玉做了三首,快江郎才盡了。而才華遠在寶玉之上的黛玉,因為元妃只讓她和眾姐妹壹樣限作壹首,也就不敢多做,以免造次。這時看寶玉吃力,就牛刀小試,作個“小敝”,寫成《杏簾在望》,丟給寶玉,寶玉趕忙抄好應付。其詩曰: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壹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元妃看了這首詩,“喜之不盡”,稱贊寶玉“果然進益了”。元妃自己的詩寫得四平八穩,老氣橫秋,鑒賞水平還不錯,壹眼看出《杏簾在望》水平最高,殊不知恰好是這首出自林妹妹之手!這首五律真正是超凡脫俗。首聯“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有人有物,有情有趣,生氣勃勃,令人耳目壹新。頷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寫景簡練,有靜有動,畫面清新,意境豐滿。頸聯“壹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更是鮮活而開闊。尾聯“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敘事中歌頌皇恩浩蕩,自然得體,和前面黛玉那首《世外仙源》相映成趣。 上述11首詩,單從文本看,水平的高下確實相去甚遠。我們若聯系作詩人的思想背景和性格特點,看作是曹雪芹在出於情節發展需要的同時,又為進壹步刻畫人物服務,從而使主題思想得到深化。如寶釵善於投人所好,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而且這種歌頌很符合當時情景的需要。黛玉雖不很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場面,但她也想大展身手,縱是應景之作,也想寫得有壹點水平,所以兩首詩均為上乘。而懦弱的迎春,其詩果然空洞。精明的探春自知不能與黛玉寶釵“爭衡”,自謂“奉命何慚學淺微”以獲得他人原諒。凡此種種,切合“詩如其人”的古訓。這樣地對待和理解小說中的這些詩作,才不辜負曹氏的藝術匠心,也才算距真正讀懂這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的境界又近了壹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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