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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長溝流月去無聲》(雲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琦君,本名潘希真,浙江永嘉人,1917年生,臺灣作家。
原文
記得五歲的時候,我與長我三歲的哥就開始收集各色各樣的香煙片了。經過長久的努力,我們把《封神榜》香煙片幾乎全部收齊了。我們就把它收藏在壹只金盒子裏——這是父親給我們的小小保險箱,外面掛著壹把玲瓏的小鎖。小鑰匙就由我與哥哥保管。每當父親公餘閑坐時,我們就要捧出金盒子,放在父親的膝上,把香煙片壹張張取出來,要父親仔仔細細給我們講畫面上紂王比幹的故事。要不是嚴厲的老師頻頻促我們上課去,我們真不舍得離開父親的膝下呢!
有壹次,父親要出發打仗了。他拉了我倆的小手問道:“孩子,爸爸要打杖去了,回來給妳們帶些甚麼玩意兒呢!”哥哥偏著頭想了想,拍著手跳起來說:“我要大兵,我要丘八老爺。”我卻很不高興地搖搖頭說:“我才不要,他們是要殺人的呢。”父親摸摸我的頭笑了。可是當他回來時,果然帶了壹百名大兵來了。他們壹個個都雄赳赳地,穿著軍裝.背著長槍。幸得他們都是爛泥做的,只有壹寸長短,或立或臥,或跑或俯,煞是好玩。父親分給我們每人五十名帶領。這玩意多麼新鮮!我們就天天臨陣作戰。只因過於認真,雙方的部隊都互相損傷。壹兩星期以後,他們都折了臂斷了腿,殘廢得不堪再作戰了,我們就把他們收容在金盒子裏作長期的休養。
我八歲的那壹年,父親退休了。他要帶哥哥北上住些日子,叫母親先帶我南歸故裏。這突如其來的分別,真給我們兄妹十二分的不快。我們覺得難以割舍的還有那惟壹的金盒子,與那整套的《封神榜》香煙片。它們究竟該托付給誰呢?兩人經過壹天的商議,還是哥哥慷慨地說:“金盒子還是交給妳保管吧!我到北平以後,爸爸壹定會給我買許多玩意兒的!”
金盒子被我帶回故鄉。在故鄉寂寞的歲月裏,童稚的心,已漸漸感到孤獨。幸得我已經慢慢了解《封神榜》香煙片背後的故事說明了。我又用爛泥把那些傷兵壹個個修補起來。我寫信告訴哥哥說金盒子是我寂寞中惟壹的良伴,他的回信充滿了同情與思念。他說:“明年春天回來時給我帶許許多多好東西,使我們的金盒子更豐富起來。”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我天天在等待哥哥歸來。可是突然壹個晴天霹靂似的電報告訴我們,哥哥竟在將要動身的前壹星期,患急性腎臟炎去世了。我已不記得當這噩耗傳來的時候,是怎樣哭倒在母親懷裏,仰視淚痕斑斑的母親,孩子的心,已深深體驗到人事的變幻無常。我除了慟哭,更能以甚麼話安慰母親呢?
金盒子已不復是寂寞中的良伴,而是逗人傷感的東西了。我縱有壹千壹萬個美麗的金盒子,也抵不過壹位親愛的哥。我雖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卻懂得不在母親面前提起哥哥,只自己暗中流淚。每當受了嚴師的責罰,或有時感到連母親都不了解我時,我就獨個兒躲在房間,閂上了門,捧出金盒子,壹面搬弄裏面的玩物,壹面流淚,覺得滿心的懮傷委屈,只有它們才真能為我分擔。
父親安頓了哥哥的靈柩以後,帶著壹顆慘痛的心歸來了。我默默地靠在父親的膝前,他顫抖的手撫著我,早已鳴咽不能成聲了。
三四天後,他才取山壹個小紙包說:“這是妳哥哥在病中,用包藥粉的紅紙做成的許多小信封, 壹直放在袋裏,原預備自己帶給妳的。現在妳拿去好好保存著吧!”我接過來打開壹看,原來是十只小紅紙信封,每壹只裏面都套有信紙,信紙上都用鉛筆畫著“松柏長青”四個空心的篆字,其中壹個,已寫了給我的信。他寫著:“妹妹,我病了不能回來,妳快與媽媽來吧!我真寂寞,真想念媽媽與妳啊!”那壹晚上整整哭到夜深。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裏,這就是他留給我惟壹值得紀念的寶物了。
三年後,母親因不堪家中的寂寞,領了壹個族裏的小弟弟。他是個十二分聰明的孩子,父母親都非常愛他,給他買了許多玩具。我也把我與哥哥幼年的玩具都給了他,卻始終藏過了這只小金盒子,再也舍不得給他。有壹次,被他發現了,他跳著叫著壹定要。母親帶著責備的口吻說:“這麼大的人了,還與六歲的小弟弟爭玩具呢!”我無可奈何,含著淚把金盒子讓給小弟弟,卻始終不認將壹段愛惜金盒子的心事,向母親吐露。
金盒子在六歲的童子手裏顯得多麼不堅牢啊!我眼看他扭斷了小鎖,打碎了爛泥兵,連那幾個最寶貴的小信封也幾乎要遭殃了。我的心如絞著壹樣痛,趁母親不在,急忙從小弟弟手裏搶救回來,可以金盒子已被摧毀得支離破碎了。我真是心疼而且憤怒,忍不住打了他,他也罵我“小氣的姊姊”,他哭了,我也哭了。
壹年又壹年地,弟弟已漸漸長大,他不再毀壞東西了。九歲的孩子,就那麼聰明懂事,他已明白我愛惜金盒子的苦心,幫著我用美麗的花紙包紮起爛泥兵的腿,再用銅絲修補起盒子上的小鎖,說是為了紀念他不曾晤面的哥哥,他壹定得好好愛護這只金盒子。我們姊弟間的感情,因而與日俱增,我也把思念哥哥的心,完全寄托於弟弟了。
弟弟十歲那年,我要離家外出,臨別時,我將他的玩具都理在他的小抽屜中,自己帶了這只金盒子在身邊,因為金盒子對於我不僅是壹種紀念,而且是骨肉情愛之所系了。
作客他鄉,壹連就是五年,小弟弟的來信,是我惟壹的安慰。他告訴我他已經念了許多書,並且會畫圖畫了。他又告訴我說自己的身體於好,時常咳嗽發燒,說每當病在牀上時,是多麼寂寞,多麼盼我回家,坐在他身邊給他講香煙片上《封神榜》的故事。可是因為戰時交通不便,又為了求學不能請假,我竟壹直不曾回家看看他。
恍惚又是壹場噩耗,壹個電報告訴我弟弟突患腸熱病,只兩天就不省人事,在壹個淒涼的七月十五深夜,他去世了!在臨死時,他忽然清醒起來,問姊姊可曾回家。我不能不怨恨殘忍的天心,在十年前奪去了我的哥哥,十年後竟又要奪去我的弟弟,我不忍回想這接二連三的不幸事件,我是連眼淚也枯乾了。
哥哥與弟弟就這樣地離開了我,留下的這壹只金盒子,給與我的慘痛該多麼深?但正為它給我與如許慘痛的回憶,使我可以捧著它盡情壹哭,總覺得要比甚麼都不留下好得多吧!
幾年後,年邁的雙親,都相繼去世了,暗淡的人間,茫茫的世路,就只丟下我踽踽獨行。如今我又打開這修補過的小鎖,撫摸著裏面壹件年的寶物,貼補爛泥兵腳的美麗花紙,已減退了往日的光彩,小信封上的鉛筆字,也已逐漸模糊得不能辨認了。可是我痛悼哥哥與幼弟的心,卻是與日俱增,因為這些暗淡的事物,正告訴我他們離開我是壹天比壹天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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