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是壹字壹句寫在信格紙上,有事沒事就拿出來改壹改,稿子上圈圈點點,劣質鋼筆滲下壹坨坨墨跡,稿紙時不時被筆尖劃出壹個個或大或小的坑。幾個子女看著那龍飛鳳舞的字跡,皺皺巴巴的信紙,都沒有太多的興趣。但念著讓他有個寄托也未必是壞事,且由了他去。
但父親自是把它當做壹件大事,字斟句酌不說,涉及到歷史事件還每每打電話與當事人核實細節,力求真實還原歷史。他真把自己當成名人了。
當父親的自傳接近尾聲時,有壹天,他從房間裏拿出那撂紙,怯怯地問我,有幾個地方拿不準,能不能給他提點建議,畢竟我是個吃文字飯的記者,他認定我比他更權威。那時,我不知道癌癥患後的存活期並不是我預想的那麽長,我以為留給我們父女的時間還天長地久,久到讓我對老年人的啰嗦與固執時時不耐煩。
但是那壹天,我很耐心地看了父親的手稿,心中生出幾分感動。壹是因為父親的這份堅持,這幾百頁幾十萬字,壹字壹句壹筆壹劃,都是心力。二是因為父親的童年經歷,三歲喪父十歲喪母,歷戰亂、饑荒、瘟疫,幾次死裏逃生,壹生歷盡坎坷。
看著父親期盼的眼神,我決定協助他完成這個心願。以我對文稿的內容判斷,走出版社申請書號作為圖書正式出版是不可能的,父親也沒有這個奢望,但我還是希望把它做得更正式壹點,更上點檔次,而不是像他那些老家的文友們自費印制的地攤貨。
因為母親的鋼筆字更整齊易辨認,我建議先由母親謄寫壹份清晰的底稿,再找家打印行錄入為電子稿。電子稿打印修改現打印再修改,這中間父親又手術住院化療放療,幾個來回終於定稿。然後我找了壹個學廣告設計的三年級學生,請他設計了封面,及內頁格式,並按書籍樣式灌好了版。最後,又找到壹個開印刷廠的朋友,把父親的自傳自費印刷了400本,沒有書號的非法出版物。
在雜誌社時,有壹段時間我打理雜誌的書評欄目,每周接到各大出版社寄來的樣書數十上百本,書壹過手,我就知道哪些書是精品,哪些書是大路貨。應該說我是見過好東西的。但是,父親的自傳我並沒有舍得投入太多精力以及金錢。畢竟是自費,沒舍得花大價錢找好設計師,沒舍得用高檔紙,沒舍得找大印廠,更沒舍得花功夫在內容上幫父親做壹些在我能力範圍內的提升。如果我願意,我應該可以幫他做得更多更好。但是,以父親的見識,他覺得那樣已經很好了,質量已經大大超出了他老家的同學的自費出版物。於是,我便樂得省心省力。
書(父親的自傳)印好後,趁著春節,父親帶著我們壹家三代數十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孫,浩浩蕩蕩回了壹趟老家,在鎮上簡陋的飯館裏請村裏鄉親吃了壹頓飯,搞了壹個劉老根大舞臺款的發書活動,每家送了壹本他親筆簽名的自傳。在孩子們直勾勾盯著桌上的粉蒸肉紅燒魚之際,父親講了壹番話,他請來的幾個老同學也分別講了話。屋子裏全是人,飯菜散出的香味混著孩子們的口水,沒有音響的講話效果可以想見,二桌之外的我都沒有聽清楚這些人都講了些什麽。但看現場,父親很激動,也很滿足。
這壹趟老家之行,花費了數萬元。在我內心,並不以為有多大必要,只是為了滿足父親的心願盡盡孝道而已,我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居高臨下打量著那班興沖沖趕來吃白食的鄉親,我不認為他們那壹雙雙插秧割稻餵魚養蝦的手有興趣打開父親的書,但是,只要父親高興,這幾萬元的成本並不高。
這是父親最後壹次回老家,也是他和我們壹起過的最後壹個春節。在轉年的大年三十早上7點,他走了,時年73歲。六天後,我們壹家三代數十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孫,浩浩蕩蕩抱著他的骨灰回老家入葬。
父親走後,母親把他的衣物都整理出來,太舊的扔了,還當用的給了老家的姑父,他並不嫌棄,歡天喜地接了。
父親壹輩子非官非富,壹個普通的鄉鎮醫生,養育我們兄妹三個已是憚心竭力,他並沒有留下什麽財產,除了這本我不以為然的自傳。
從父親當初動筆要寫他的自傳,到後來我幫他制作成書,我並不看好他做的這件事,只是為了盡壹份為人子的孝道。但之後,每每想到父親,能想起的就是他的這本自傳。
今天以《父親的自傳》來打卡,我原本是想調侃的,壹個最最普通的中國八九線城市的老頭,並沒有受過正規的寫作訓練,甚至沒有讀過壹本世界水準的文學作品,他的自傳除了自娛自樂,除了給嫡子嫡孫的壹點點念想,是否有文學藝術上的成就?換了我,如果我來寫這樣壹部作品,是否能找出它的意義?如果能,我該怎麽做?如果不能,我是否值得做?
在父親去世的那個春節,我寫過壹篇《世上最愛的那個男人走了》,眼淚和著文字而下。今天再提起,沒有眼淚,只有心酸,還有迷茫,我想不透人生的價值到底是什麽,什麽叫活著,什麽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