癩娃兒,估計是漢族。其所居之縣份,南臨樂山大佛,北接三蘇故裏,西傍峨眉仙山,是中國書畫紙之鄉;其所在的村子是壹條狹長狹長的山灣灣。灣裏還有壹條小河;村裏家家戶戶造國畫紙,連國畫大師張大千先生也曾在抗戰時期兩次到村裏與紙農研制過書畫紙。但癩娃兒真正的籍貫卻無從考稽。聽老人們講,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的某壹天,他突然就出現在村裏,衣衫破爛,骨瘦如柴,滿頭癩子。問他年紀,他說五歲;問他叫啥哪裏人,他說不知道;問他爹娘,他說沒看見過;問他怎麽到這兒的,他說是壹個老奶奶領著他走了好遠好遠,走了好久好久就走到了這兒,但老奶奶壹下子就不曉得哪兒去了。村民念其可憐,便讓其挨家挨戶輪流吃轉轉飯穿百家衣活了下來,又用山上的野棉花葉熬水治好了他的癩子,後又為其在村上山灣裏壹片茨竹林邊建了兩間茅草房。從十六歲起,癩娃兒便開始為村裏村外造紙的槽戶人家扛造紙用的竹麻維持生計。不管是炎炎夏季,還是寒冬臘月,他都腳套壹雙草鞋,身穿壹件單衣,肩扛壹捆百十來斤的竹麻,手拄壹根四尺來長穩路的竹棍兒(俗稱穩子),在山村彎彎拐拐、坑坑窪窪的山路上來來回回地小跑。
癩娃兒雖然是個孤兒,但他識字。在他十來歲的時候,想讀書,村裏的人就讓他和村上的娃娃們壹塊兒上學。那時,村裏有所小學校,坐落在下灣口的代銷店旁邊。說是壹所學校,其實只有壹個老師,壹個班;班裏十來個娃娃,小的七歲,大的十三歲。老師是山外鄉場上壹個茶館裏說書的老先生,後茶館兒開不起走了,村裏的幾個老人召集大家商量,湊錢和糧食就把老先生請來教娃娃們認字,大家又出力在下灣蓋起了壹座茅草棚作教室。
老先生每天只給娃娃們上半天課。放學後,癩娃兒想跟哪個娃娃走,那他當天就在哪家吃飯睡覺。癩娃兒聰明好學,老先生十分喜歡他,還把自己幾本線裝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這些吃飯的家當送給了他。在癩娃兒讀到第五個年頭的時候,壹個晚上,老先生自個兒跑到張寡婦家喝醉了酒,在回屋的時候滾到灣裏的小河裏淹死了。從此,學校便散了夥,癩娃兒便沒得學上了。在傷傷心心地哭了好幾回之後,癩娃兒開始在村裏為槽戶扛竹麻,也開始在鄉親們為他蓋的茅草屋裏獨自生活了。
癩娃兒在村子裏很勤勞,又樂於助人,口碑很好。他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炕上五、六個石灰玉米粑,用壹個藍花花兒的布口袋裝著,拴在腰桿上,然後出門扛竹麻,直到天麻黑麻黑的時候才回到茅草屋。回來後,首先沖進竈房,抓起竈頭上的壹把木瓢伸進石頭水缸裏,“嘩啦”壹聲舀起滿滿的壹瓢冷水,“咕咕咕咕”壹氣灌進肚裏,“嗨——”地長舒壹口氣後,把穩子靠在竈前,跨出門,坐在茅草屋檐邊壹塊不太平順的石凳上不聲不響地歇氣。
癩娃兒剛開始為槽戶扛竹麻的時候,槽戶們每天舀半木升子(農村常用的木制容器)玉米或壹碗米作酬勞。後看他年紀小,自個兒不太會做飯,就幹脆管他三頓飽飯。再後來,他長大成人後,扛壹天竹麻,槽戶們就給他兩毛錢,後漲至五毛、壹元、兩元、五元、十元,直到幾年前的五十元。他從不嫌多嫌少,偶爾人家給他十元、五元,他也只收三元、兩元,甚至不要錢。
扛完竹麻回家坐在石凳上休息時,有時,上灣的毛二奶奶老遠喊壹聲:“癩娃兒嘞,給奶奶挑擔水嘛。”於是,他便壹路小跑到毛二奶奶家,挑起木水桶,到灣裏的壹口水井裏給毛二奶奶挑滿滿的壹缸水;有時,下灣的絡兒胡子大爺碰著他:“癩子,空了給大爺碾擔米。”他便爽快地應壹聲,當天,就提早收工回來,到絡兒胡子大爺家挑起壹挑谷子,飛快地跑到五裏地外下河口上的水碾房。當然,遇上這些幫忙之小事,晚飯不用自己動手便有了著落。
壹年中,癩娃兒也有不上山扛竹麻的時候。張寡婦家接大姑爺,劉十爺打發二女子,或是王石匠兄弟的爹過世,都要請他吃“九大碗”( 農村壩壩宴)。因他是壹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孤家寡人,所以家家都不會要他送的禮信。於是,他幫起忙來格外賣力,東家借桌借凳,西家討席討被,竈前燒火做飯,竈後挑水洗菜,整日裏壹刻不閑。除這些時候外,癩娃兒幾乎天天幫人扛竹麻。
多半時候,癩娃兒扛完竹麻回來,灌過涼水在石凳上小憩之後,便擰了壹片黑乎黑乎的洗臉擦澡並用的毛巾,到茅草屋外的壹條小河裏洗壹洗渾身的騷汗。那小河裏的水來自灣裏後山上的巖石縫的噴泉,噴泉壹年四季長流不斷,泉水冰涼浸骨,無色甘甜,所以那條小河也壹年四季清澈透底。夏天時候,他便趁天黑麻麻混混時,渾身脫得光赤條條,像壹條黃銅色的泥鰍壹樣鉆入河裏遊個痛快,上岸後又套上那身半年不換壹次的藍布單衣;冬天的時候,他就不下河了,但也是光著上身,穿著壹條松垮垮的短褲,赤腳站在河邊壹塊光石板上,用毛巾浸著刺骨的河水“嗨哧嗨哧”地通身擦。
洗完澡,癩娃兒便取出自己用水竹做的短笛,又坐在那個石凳上吹起來。癩娃兒的吹笛技術是上灣秀秀的男人教的。癩娃兒的吹笛技術算得上是二桿子的哥哥——壹流,每當清脆的笛聲響起,那悅耳之音蕩漾在上灣下灣,讓勞作壹天的男男女女爽得舒舒坦坦。在月朗星稀的夏夜,還能引來壹群孩子們圍坐在身旁,茅草屋邊草叢裏的蛐蛐兒“唧唧唧唧”地小唱,小河水裏青蛙“呱呱呱呱”地敲鼓,癩娃兒便“嘀嘀嘀嘀”地吹個不停。可有時,不知為什麽,癩娃兒的笛子吹得嗚嗚咽咽,綿綿如泣,那笛聲慢悠慢悠地從上灣流到下灣,又從下灣飄向上灣,整個灣裏便靜得讓人心酸,只偶爾隱隱約約飄來“汪——嗚——”壹聲低沈的狗叫。笛聲過後,剩下來的事情,便是癩娃兒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讀壹讀那桃園三兄弟、宋江哥哥或是林妹妹的故事。
長大後的癩娃兒是個十分標致精幹的小夥兒,但他壹生卻沒有娶女人。在他二十四歲的時候,毛二奶奶給他做過壹次媒。姑娘是外地人,爹是補鍋匠。那年冬天,姑娘隨爹走村串戶到鄰近壹個村幫人補鍋補盆時,被到該村走親戚的毛二奶奶看中,想介紹給癩娃兒。按理,癩娃兒扛竹麻也應該積存了壹些零用錢,可他從來不添置身上穿的腳上套的,渾身上下顯得又寒又酸。要相親了,大家看不過去,於是,張寡婦送了他壹雙新的膠鞋,秀秀叫她的男人借給了他壹套半舊的衣服,才讓他壹大早隨了毛二奶奶到鄰村與姑娘見了壹面。見面後,雙方都還滿意,約定當天下午姑娘隨爹到灣裏補鍋盆時到癩娃兒的家看人戶。癩娃兒當時就提前回了家做準備,午飯沒吃就下河捉了十多條鯽魚,滴酒不沾的他還到下灣口代銷店打了壹斤老白幹兒,準備招待客人。忙乎壹陣後已是下午多時,此時客人已到。這時候她才想起家裏只有壹只碗壹雙筷,便隨毛二奶奶去她家裏借碗筷。碗筷借回來時,客人卻不見了。這還不說,連十來條鯽魚、壹斤老白幹兒和屋裏僅有的壹麻袋玉米也不見了。這樣,癩娃兒第壹次相親便泡了湯。
此後,村裏的三嬸兒四姑的也給他說過幾次媒,他連人家閨女的面也不照,嘴裏嘰嘰咕咕地連連說“道謝道謝!等天下的男人把婆娘接完了我再說。”加上癩娃兒所在的村子太偏僻,娶不了女人的老光棍兒還多,從此便沒有人再給他提過親。
壹年後夏天的壹個傍晚,癩娃兒扛了壹天竹麻回來,正脫光衣服在河裏泡汗。突然,岸邊傳來壹聲似乎憋了很久才冒出來的壹絲女人聲:“癩子哥——,癩子哥——。”嚇得他把全身埋進水裏半天不敢冒出頭來。最後,他實在憋不住氣了,才把頭像王八壹樣壹伸壹縮地探出來。剛露出半個腦袋,“癩娃兒,聽沒聽到,我在喊妳!”壹聲有點兒焦急的女人的聲音又在低聲喊。癩娃兒這才仔細往岸上壹脧,從模模糊糊的夜色中辨出站在岸邊的是村上李幺爺的女兒幺女。幺女比癩娃兒小三歲,長得乖乖巧巧的,小時候和他壹起在下灣茅草棚裏讀過書。
“不準下來!我、我、我光胴胴。”他憋著嗓子連忙說。
“鬼才下來,不害臊!”幺女的聲音細如蚊子。
“啥子事嘛?”
“我給妳拿了雙草鞋來。”
“我有鞋。”
“草鞋是我打的!”
“毛二奶奶上前天才給了我壹雙膠鞋。”
“穿草鞋走路吸汗,不磨腳。”
“不要。”
“隨便妳!”
“啪”地壹聲,幺女把草鞋扔在地上,右手壹甩長長的馬尾巴辮子,轉身走了。
癩娃兒等了壹會兒,又左看右看才摸上岸,套上松垮垮的短褲,左手擰起毛巾,右手抓起草鞋,三步並兩步小跳著回了家。那夜,灣裏那清脆的笛聲響了好壹夜,惹得後山竹林裏的貓兒鶻(貓頭鷹)也歡快地叫喚了好幾聲。
從此以後,每隔十天半月,癩娃兒家的那塊不太平順的石凳上便會出現壹雙新草鞋。也是從此以後,他每天扛竹麻經過李幺爺的屋外時,總要停下來,把肩上的壹捆竹麻壹頭靠在路邊的巖石上,壹頭用穩子撐著,休息好壹會兒。往往這時,對面山坡上穿著壹身藍花花兒衣裳正在幫媽割豬草的幺女就會說:“媽,我把這背簍豬草背回去,再給您端壹盅茶來。”
媽說:“我不口渴。”,
“我口渴了嘛。”於是,幺女就跑下山來。
幺女背著半背簍豬草,經過癩娃兒面前,側頭看看對面山坡,又轉過臉低頭看看腳下的路面,慢吞慢吞地挪動著腳步。
“扛竹麻來?”
“嗯。割豬草來?”
“嗯。山路石包多,別崴了腳!”
“嗯!”
然後,癩娃兒才扛起竹麻往前走。
可是沒過半年,突然有壹天癩娃兒就聽說幺女要嫁人了,男人是三十裏地外的壹個駝背。原來幺女唯壹的哥哥年近四十還是光棍兒壹條,駝背有壹個妹妹,李幺爺怕李家絕後,就瞞著幺女把她給他哥換了親。幺女堅決不幹,被李幺爺暴打了壹頓後,當天就被婆家用滑竿兒擡走了,連結婚證也沒來得及辦。癩娃兒還被不明就裏的李幺爺請吃九大碗,硬著頭皮幫了壹天忙。第二天,癩娃兒就把自家茅草屋檐邊的那塊不太平整的石頭凳狠狠地沈到了屋外的河裏。
就這樣,上灣下灣裏,夜幕裏的笛音又嗚嗚咽咽地響了半年多。
時間如同青石板上的豌豆——咕嚕咕嚕地壹溜煙滾走了,壹晃癩娃兒也年近四十了。毛二奶奶已經走了,李幺爺也走了,連秀秀的男人也在開山修村裏通往山外的機耕道時,被石頭砸死好幾年了;上灣下灣裏立起好多小樓房了,下灣口代銷店旁的茅草棚教室也變成了二樓壹底的新學校了,可癩娃兒居住的還是兩間茅草房。他依然還是整天扛著壹捆竹麻走在山裏彎彎拐拐、坑坑窪窪的小路上。不過,他這道在山村小路上出現了二十多年的風景已在十多年前就增添了壹些色彩,每天從悠遠而又高高的山路上,不時會傳來飄飄渺渺的歌聲。那歌聲有時是“喲—嘿—,嘿咗嘿咗”的竹麻號子,偶爾又是“太陽出來啰哎,喜洋洋啰啷啰”,更多的時候是“娘問女兒噻妳望啥子喲,我望槐花兒幾時開喲餵”。
每當癩娃兒從大山裏扛竹麻回灣裏路過李幺爺的屋外時,依然要小憩壹會兒,依然要擡頭望壹望對面的山坡。只不過,李幺爺屋外的那條路已不再是羊腸小道,而是能跑農用車的小公路了。幾家大的槽戶也不像多年前那樣壹年四季都需要人扛竹麻,而是在砍竹麻季節就用農用車把壹年所需的竹麻運回囤積起來了。所以,癩娃兒的活路也逐漸地少了,十多年過去了,癩娃兒也望了十多年的山坡,也唱了十多年的槐花兒幾時開,可那山坡上再也沒有了那壹身藍花花兒衣裳的身影。
後來,聽說因李幺爺強迫幺女嫁了他不喜歡的男人,而且那個男人還是個不能行男女之事的不中用的閹雞公,所以嫁過去不到壹個月,幺女就借故和當地的壹個婦女跑到山西五臺山上賣佛珠而壹去不復返了。
幺女臨去五臺山前,還托人給癩娃兒帶過壹個口信,說當年是他把補鍋匠父女趕走的,還把癩娃兒的鯽魚、老白幹兒和壹麻袋玉米送給了補鍋匠;還說她到五臺山掙了錢再回來看他。但這個口信癩娃兒壹直沒收到過。
在幾年前,村裏通往山外的那條機耕道已經變成了水泥路。就在水泥路修好通車的那個夏夜裏,壹輛烏龜車悄悄地從山外開進了灣裏,車在李幺爺的家門外頓了頓,徑直駛到了灣裏的茅草屋外。從車上走下來壹位中年婦女,從依稀的暮色中只看見壹頭齊耳的短發,壹身鮮紅的連衣裙和壹雙高跟兒鞋。那夜,灣裏的狗好像累了似的,只是隨便吼了幾聲便收工了,可癩娃兒家的那架老式木板床卻“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響了壹個通天亮。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的時候烏龜車又悄悄地走了。第三天,灣裏的老少爺們兒模糊地覺得山裏的小道上好像少了壹點兒啥風景。第四天,人們發現癩娃兒躺在茅草屋裏的木板床上,左手握著個酒瓶,瓶裏只剩了壹瓶底兒酒。癩娃兒醉死了,死時,床架上掛滿了十多雙從沒穿過的新草鞋。床席下還壓著兩張捐款條,壹張是修村道,壹萬元;另壹張是修村裏學校的,三萬元。
再後來,過了兩個月,村裏壹個在外賣國畫紙的帶回消息說,幺女在山西那邊早就當上了總經理,剛剛結婚,男人是她手下壹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