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天,王阿姨守在酒店外,負責望風。
客房裏,我給我爸發去短信:「肥羊,去洗澡了。」
我爸收起了手機,腰上別著根鋼管,走進了酒店。
我們的「觀音跳」,要收網了。
所謂的「觀音跳」,妳把「觀音」替換成「仙人」,便明白了。這是我們的黑話。
對了,我就是那個「女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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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於小小。這個夏天剛考上大學。其實我也沒想到,自己要重操舊業。
家裏,實在是沒錢了。
想湊大學學費,「觀音跳」,是來錢最快的。
3
我們會踏上這條老路,都要從今天早上說起。
夏天開始,我家有壹筆十五萬的高利貸,徹底還不上了。我爸就跑路躲債去了。但沒想到,今天早上,被要債的人堵回了家裏。
當時我迷迷糊糊睡醒,來到客廳,便看見兩個混混,給了我爸壹耳光:
「跑啊?再跑?!」
黃毛混混回頭瞥了壹眼,家裏,都是些簡單的家具。以及我這個小女生,不安的後退了幾步。
我知道,完蛋了,今天,不從我家扒層皮,他們是不會走的。
「小小……」
我爸輕輕叫了壹聲我,和我對視了壹眼,四目相對的壹瞬間,我們達成了壹個微妙的***識。
怎麽弄走這兩個混混的***識。
「我報警了。」我說。
「欠錢不還,報警有用?再吵弄妳!」
「他欠了妳們多少?!」
「大人的事妳別管,回去!」我爸出聲呵斥我。
「到底多少?」
「讓妳回去妳聽不見嗎?!「
「說啊,還要我幫妳還多少?!」其實數字我早就知道了,裝作惱怒的樣子,倒也不難。
兩個要債的,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們的罵架。
「不說是吧?妳們說!」
「十五萬。」黃毛說。
「十五萬……」我喃喃:「妳就是把我賣了都沒有十五萬啊……」
我沈默了壹會,轉身進了廚房。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壹把菜刀。
「妳幹什麽?」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人沒了,錢就不用還了對不對?」
「妳冷靜點……我操攔住她!」
「啊我操!她咬我——」
我沖上去要砍我爸。被兩個混子拼死按住。最後只來得及將菜刀飛出,我爸嗷嗷叫的躲閃過,菜刀插進了沙發靠背。
那兩個混混悻悻地走了。家裏只剩下壹地狼藉。
但那張存了大學學費的銀行卡,還是被他們從家裏搜走了。
我爸抽出了菜刀:「下次還用這招。」
「下次,這招就沒用了。」我蹲在地上收拾著,披頭散發,垂頭喪氣。
我知道,就算再湊到學費,他們還會來的,壹分錢都不會給我們剩下。十五萬還清之前,我永遠都別想上大學。
「爸,我不想失學。」
我爸沈默了很久,
他嘆了口氣:「再幹壹票吧。」
4
以前,我爸和壹個阿姨聯手,騙過幾個外地來的客商。專門挑有老婆的,威脅要把「證據」發給他們家人,那些人事後也不敢報警。
所以,成功率很高。
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年紀小,就在樓下放風。有時也跟我爸壹起上去,以阿姨女兒的身份,哭著罵那些客商不賠錢就不許走,之類的。
妳可以說我們三個不要臉。但98年那會,大家都下了崗,不撈偏門,很難活下去。據說,還有父子壹起攔路搶劫的。相比起來,仙人跳就溫和多了。有家有室的,還出來亂搞,活該被我們騙。
當然,犯罪就是犯罪,我們也沒臉說自己盜亦有道。
只是,沒想到,壹晃十年過去,我們,再上崗了。
「我也去。」我對我爸說。
我爸很不情願,但確實得有人望風。少壹個外人,就能少壹個人分錢。
他嘆了口氣:「先去找王阿姨吧。」
王阿姨,當年我們的合作夥伴,後來找到了穩定工作,收費站上班。這生意也就放下了。
她現在住我家隔壁。
是兩個孩子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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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姨。」
我們在樓下壹個巷子裏碰面。這種事情,不好在家裏談。
王阿姨站在巷子口,假裝看風景,實際是在看有沒有人經過。
她小我爸兩歲,保養得很好。想也知道,能當仙人跳女主演的,美貌不俗。她留了個大波浪,是個話不多的美阿姨。
出乎我們意料,我們說了來意,她沒有猶豫,直接答應了。
「老於。早上,家裏來客人了,對吧?」她聽見了動靜,猜到發生了什麽,但沒有說破。
我們尷尬地點了點頭。
「幹完這次,別再去借了。」她說:「小小是大學生了,不該過這樣的日子。」
我感激地看了王阿姨壹眼。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她本不必趟這趟渾水的。
小時候,很長壹段時間,我都以為,她會成為我的後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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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這樣,為了大學學費。壹對父女,和隔壁鄰居。再壹次幹起了違法生意。
我們找出了以前用過的小卡片,撒在了酒店客房的門口。
壹個小縣城,會來住高檔酒店的,通常只有外地人,而且有錢。這就是我們篩選客戶的方式。簡單,但有效。
我爸接了幾通電話,裝作手底下很多服務人員的樣子,問客戶想要什麽樣的。實際阿姨那邊,早就記下了手機號,把手機號尾號最後壹位,替換成另外9個數字,挨個打過去。
那時候,運營商,都愛給夫妻推薦情侶號,號碼基本壹樣,只有最後壹位不同。
挨個打過去,如果是男人接,就掛掉。如果是女人接,就假裝朋友,問您愛人是不是在清流縣出差(我們的縣城)。好像剛剛在清流縣看到了。敘敘舊什麽的。
只要答復是肯定的。這個人,半只腳,就已經在我們的套裏了。
很快,肥羊入套了。
下午,烈日當空。那只肥羊的房間,開在二樓。
我戴上口罩,替代王阿姨,進入了酒店。
不是臨時起意,壹開始我就想好了。沒理由,再讓王阿姨來承當這個風險。她負責望風就好。
他們當然死活不同意,但拗不過我。
王阿姨給了我壹小瓶防狼噴霧,叮囑我保持聯系。我爸沒有看我,在那惡狠狠的嘆氣,竟隱隱有淚光。壹場仙人跳,搞得好像生離死別。
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爸,就當為了我。」我轉過頭,說:「多訛點。」
7
坐上電梯的時候,我突然留意到,身後跟了壹個男生。背著書包,高高瘦瘦的,也戴著口罩,進電梯後,壹言不發。
大夏天,不熱麽。同行?男性同行?
這個男生突然說話了:「妳還好麽?」
「什麽?」我壹楞。
「沒什麽。」隔著口罩,他似乎笑了笑:「認錯人了。」
進了客房後,壹切都很順利。
那個肥胖的中年男人,連手都沒碰,火急火燎的就先去洗澡了。
我靠著陽臺邊緣,給我爸發去短信:「肥羊,去洗澡了。」
我爸別上鋼管,進入了酒店。
我們,要收網了。
不經意間,壹擡頭,王阿姨竟然正朝這個方向跑來。手機裏,很快來了王阿姨的電話:
「跑。」
王阿姨努力讓自己不大叫起來。
我張望過去,遠處,酒店外,不知何時,停了壹輛警車!壹些換上便衣的警察,正從警車下來!
壹瞬間我便明白了,被收網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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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正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只會和那些警察正面撞上!
還好,口罩始終沒摘下,沒人看到過我的臉。那個警察假扮的「肥羊」,正在浴室裏放水,麻痹我的警惕。
我們還有時間!
我立刻打開電視,調到最大音量。
旋即,敲門聲。我爸的聲音:
「您好,客房茶葉。」
他也收到了王阿姨的短信,立刻換了個說辭。我打開門,說了聲謝謝。
我爸壓低了身形,我的身子遮擋著他,關上門。父女二人,就這樣,小心翼翼從浴室門外,走回到房間裏。
幾秒鐘後,二樓陽臺,壹床被子鋪了下去。
我抓著被子,躡手躡腳地往下爬。被子的另壹頭,被我爸抓著。
動作要快,壹定要快。如果那個「肥羊」出來,看到我們往哪跑,就全都完了!
浴室裏,水聲逐漸小了下去。
我爸看到我落地,丟下被子,咬了咬牙,從陽臺翻下,摔在被子上,發出輕微的悶聲。
二樓的客房裏,隨即傳來了無數腳步聲和喊聲。就差壹步,好險!
「他們跑大廳裏了!」我胡亂喊了壹聲,聲東擊西。有警察從陽臺探出頭來,到處看了看。我們三個貼著墻根,抱緊那床被子,大氣不敢出。
良久,壹直到小心翼翼地確認,陽臺上暫時沒人了。我們才慌忙從酒店繞出去。
9
我們在壹個巷子裏停下了。氣喘籲籲,狼狽不已。
阿姨點起了壹根煙,意識到我還在。又掐滅了。
「應該是讓人給點了。」她平靜地說,好像在評價別人的事情。「老於,妳得罪人了。」
我苦笑,這些年,我家,得罪的人可真是不少。
「找出來我弄死他。」
王阿姨責怪地看了他壹眼:「孩子還在這呢。」
我倒是無所謂了。說實話,日子都過成這個球樣了,我還能考上大學,我都覺得是教育界奇跡。
「這個來錢的辦法,不行了。」王阿姨想了想,說:「老於,我知道妳不想聽。但是,賣樓的事……」
王阿姨沒有說下去。沈默了壹會,只低聲說了句:「要不別等她了吧……日子,總是要過的。」
我摸了摸,我脖子上的項墜。壹條溫潤的小魚。
王阿姨說的,是我媽。97年,香港回歸,我媽卻離奇失蹤。唯壹留下的,只有這個魚形項墜。
這些年我家裏的錢,舉的債,都用在了尋人上。
我和我爸都沒有說話。
10
夏夜,樓下的燒烤攤。陳叔做東,請整棟樓的大人們吃飯。
酒過三巡,又聊起了賣樓的事情。
08年,不知道哪裏來了壹個有錢人,看上了這棟樓。想買下來,改建酒店。開了壹個極高的價格。
陳叔女兒要讀高中了,早就想賣了樓,分到錢,好帶女兒搬到市裏去。離這個鬼地方越遠越好。唯獨我爸不同意,咬死了不肯賣。
這樓,少壹戶,就賣不成。
又是壹通車軲轆話,我爸油鹽不進,就是不松口。王阿姨本來也想勸勸我爸,賣了樓,大家都有好處。沒想到,陳叔說急眼了,把酒杯壹放。
「老於。」陳叔說:「妳和王姐幹的事,不想讓王姐兩個兒子知道吧?」
壹瞬間我明白過來,下午,是誰向警察點了我們。
飯桌上,壹片沈默。
王阿姨沒有說話,她拿起了壹瓶啤酒。迤邐的走到陳叔面前。好像要給陳叔倒酒。
啤酒瓶,在陳叔的腦殼上爆開。
亂了,全都亂了。
王阿姨紮了壹個漂亮的頭發,來到我邊上:「小小,回家去。」我猶豫了壹下,但她看我的眼神,不容我拒絕。
離開那裏的時候,大人們已經掐作壹團了。陳叔和我爸在地上,互相奪命剪刀腳。王阿姨被陳叔老婆薅著頭發,狼狽地還擊。
壹片狼藉。
11
我坐在家裏,打開了電視。調到了最大音量。掩蓋了樓下的動靜。
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墜。
只有我知道,我多麽恨我媽。恨她為什麽要不告而別,把我們的生活,搞得壹團糟。
恨她為什麽還不回來。這樣,我和我爸就不用死守著這棟樓不放。成為所有人的討厭鬼。
電視裏,出現了遙遠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開始了倒計時。
「5,4,3,2……」
這個時候,我突然淚眼朦朧地發現,我家的墻面,慢慢的鼓了起來。
像壹只在呼吸的怪獸。
幾秒鐘後,轟然壹聲巨響!火光沖破了墻面,朝我席卷而來!
我終於意識到,這是壹場爆炸!
12
我……被炸死了嗎?
眩暈漸漸褪去。
我慢慢睜開眼睛。
清晨的日光,灑在地上。蟬鳴,鳥叫。
我楞楞地走下床,來到客廳,清脆的耳光聲。
兩個混子,壹個按著我爸的腦袋。壹個黃毛,打了我爸壹記耳光:
「跑啊?再跑!?」
我懵了。
我爸看到我出來了,叫了我壹聲。看著我的眼神,努力想和我達成***識。
但我完全呆在了那。
「什麽情況這是?!」
13
那兩個混子,沒有糾纏太久,撂下壹句:「記住了,我們知道妳女兒在哪!」打砸了壹些東西,搜走了大學學費的銀行卡,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和我爸收拾著狼藉的家裏,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我爸嘆了口氣:「再幹壹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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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很有可能活在夢裏。
烈日,酒店,便衣。二樓陽臺,壹床被子,壹個女人,躡手捏腳地往下爬。
唯壹的區別,今天往下爬的是王阿姨。那也只是因為我光顧著發懵,忘了提出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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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壹番落荒而逃。全都和昨天壹模壹樣!!
我們三個躲在小巷子裏,氣喘籲籲。王阿姨想要給自己點壹支煙,意識到我還在,掐滅了。
我從王阿姨的手裏,接過了那只煙。
他們驚詫地看著我。
我顫抖著,幹吸了壹口。到現在,我已經徹底淩亂了。我……我這是做了壹個夢麽,壹個預知了所有事情的……夢?
「爸,我們的房子,上了保險麽?」我兩指夾煙,顫抖不已。
「沒有……」
「那可真是……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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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不能炸!
夏夜裏,我蹲在樓下,守著煤氣罐,電磁爐,二鍋頭……
從我家裏搬出來的,我家全部易燃易爆物,都在這了。
燒烤攤,大人們早已打了起來。不知誰家的電視裏,傳來了奧運會開幕倒計時。
「5,4,3,2……」
我捂著耳朵跑遠了,卻聽見頭上,傳來壹聲轟然巨響。
我楞楞地擡起頭,爆炸的源頭,仍然是我的家。墻體迸裂。壹張床,屁股冒煙,朝我墜落而來。
我撿起壹個鍋蓋,擋在我面前。
在我有限的視野裏,那張床在我頭頂不斷不斷不斷放大。
我輕輕罵了壹聲:「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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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顫抖地走出客廳。
兩個要債的,正在打我爸。
「這夢沒完了是嗎?」我顫抖著問。
「什麽?」
「為什麽我每次都死得這麽慘啊?!!」
「妳在拱蝦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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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我的日子,變成了壹個死循環。
不管我死沒死,不管我跑到哪……只要時間來到晚上八點,我家就會準點發生爆炸。壹睜開眼睛,就是要債的在客廳打我爸!
我也終於明白,我很可能,要被永遠困在這壹天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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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裏,我騎著壹輛自行車,飛馳在國道上。
我只想逃出去。從這該死的壹天裏出去!
在我身後,升騰起了壹簇簇煙花,在空中綻放打開。那是慶祝奧運的煙花,快到八點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瞇起眼睛,前方刺眼的光,照亮了我。但事實證明,那只是壹輛大貨車的遠光燈。
我呈拋物線飛了出去。
跌落在地上的時候,意識已經完全模糊了。無數的劇痛,在身體各個角落沸騰。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動。
迷迷糊糊之間,我隱約看到。壹個男生,停在了我面前。
樸素幹凈的短袖,戴著壹個醫用口罩,背著壹個書包。
手腕上,戴著壹個紅繩手環。
他打開書包,拿出了壹個塑料小盒,從裏面取出了壹根針管,彈了兩下管壁,俯下身子,在我的手臂上,註入了壹些什麽東西。
我好像見過他。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壹眼,是他低下了頭,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壹下
……是我的幻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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