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意大利傑出的人文主義作家、文藝復興運動的先驅之壹喬瓦尼·薄伽丘(1313-1375年)的《十日談》第壹天最後壹個故事中的壹段。艾米莉婭唱的那首歌是壹首巴拉塔(ballata)。《十日談》的背景是1348年佛羅倫薩的黑死病時期,十個上層階級的青年男女在城外壹座別墅避難。為了消磨時光,每人每天講壹個故事,最後由壹人唱歌作為壹天的結束。《十日談》包括了11首完整的巴拉塔歌詞,肯定了表演巴拉塔在佛羅倫薩上層的流行性,可惜書中並沒有留下任何音樂。在同時期錫耶納市政廳的壹幅壁畫《好政府的效果》上,A.洛倫澤蒂也描繪了九個舞者圍著壹個拍打鈴鼓的歌手跳圓圈舞的情景。
這種巴拉塔是14世紀意大利流行的壹種世俗歌曲體裁,它和另兩種體裁牧歌(madrigal)與獵歌(caccia)都屬於意大利音樂“新藝術”(Ars Nova)時期的精英藝術。它們只流行於少數幾個地區,主要在維羅納和帕多瓦的斯卡拉(Scaligeri)與米蘭的維斯孔蒂(Visconti)宮廷。在1335至1420年之間,即所謂的“14世紀”(Trecento),這三種體裁現存的曲目***有600多首。
意大利“新藝術”根植於法國南方的吟唱詩人——特羅巴多(troubadour)的奧克語歌曲。在14世紀早期,但丁就在維羅納的斯卡拉宮廷聽過特羅巴多歌曲,並表達了他對奧克語詩歌的崇敬之情。彼特拉克也在他的《愛神的勝利》(Triumphus cupidinis)中提到了15位特羅巴多的名字。在13世紀,意大利詩人模仿奧克語詩歌,創作了本地語詩歌,但目的並不是為音樂而作。這種詩歌和音樂之間的割裂在壹個世紀之後才被打破,高級的詩體坎佐納(canzone)通過為正式分節結構配以和聲、押韻格律和音節數體現了本身的音樂性,而音樂更適合平庸風格的巴拉塔、牧歌和獵歌。幾乎所有的早期牧歌和所有的獵歌都是為音樂而作。事實上,這些較低級的詩體受到文學理論家們的輕視。
在這些體裁中,巴拉塔最為流行。早期的巴拉塔,如《十日談》中的那些,是單聲部的,但並不是書面記錄的“新藝術”曲目。少數現存的壹些書面記錄下來的單聲部巴拉塔毫無疑問比日常表演的更復雜,也不適合舞蹈,和現存的壹些早期牧歌壹起,出現在本文介紹的意大利最早的世俗歌曲大型合集《羅西抄本》(Rossi Codex,以下簡稱為《抄本》)中。
《抄本》現在分為兩部分。主體部分包括7張雙開羊皮紙,內有29首14世紀意大利世俗作品,現藏於梵蒂岡圖書館(Biblioteca Apostolica Vaticana),編號為Rossi 215。較小的殘篇有兩張雙開羊皮紙,內有八首作品,現藏於曼圖亞附近的奧斯蒂利亞(Ostiglia)的格雷吉亞蒂基金會圖書館(Biblioteca musicale Opera Pia?“G.Greggiati”),編號為Mus. rari B 35。它們都屬於包括至少16張雙開羊皮紙的壹部抄本。《抄本》尺寸為230×168毫米,每頁上有八行意大利式六線譜,記譜法屬於14世紀意大利有量記譜法。
Rossi 215在19世紀早期是意大利收藏家喬萬·弗朗西斯科·德·羅西(Giovan?Francesco de Rossi)的藏品,並因此得名。1857年,他的遺孀將手稿贈予林茨耶穌會圖書館,後來該館遷到維也納。1922年,耶穌會又將該藏品贈予梵蒂岡。那兩張殘篇是Oscar Mischiati在1963年發現的,從折疊和汙損的情況看,它們可能曾被用作別的手稿的封皮。《抄本》在羅西收藏之前的情況並不清楚,Pirrotta認為是羅西在帕多瓦-維羅納地區收購來的。盡管《抄本》的確切歷史不詳,但壹些產生的細節可以建立起來。它們是1330至1345年間阿爾貝托·德拉·斯卡拉(Alberto della Scala)在帕多瓦和維羅納聚集的壹群歌手和作曲家的作品。阿爾貝托是維羅納大公、著名的但丁保護人康格蘭德·德拉·斯卡拉(Can Grande della Scala)的長子,他本人也是壹位著名的藝術保護人。阿爾貝托住在其家族控制的帕多瓦,而從《抄本》中出現的帕多瓦方言和當時的音樂學者帕多瓦的馬爾凱托(Marchetto da Padova)在其著作《有量音樂藝術的界限》(Pomerium in arte?musice mensurate)中所描述的記譜法特點來看,《抄本》很可能起源於14世紀中期帕多瓦-維羅納地區。如同大多數14世紀音樂手稿,《抄本》是回顧性的,即曲目很可能創作於1325至1355年之間,而抄寫於1350年之後,現在廣為接受的日期是Pirrotta認為的1370年左右。
《抄本》的37首作品包括30首牧歌(其中壹首為卡農式牧歌)、五首巴拉塔、壹首獵歌和壹首回旋歌(rondello),有些已不完整。所有的巴拉塔都是單聲部的早期形態。所有作品都沒有署名,但與其它後來的音樂抄本比對發現,有四首歸屬於皮耶羅大師(Maestro Piero)和卡希亞的喬瓦尼(Giovanni da Cascia)。
《抄本》是現存最早的14世紀意大利世俗歌曲大宗合集,其中的巴拉塔、牧歌和獵歌也屬於自身體裁的早期形態,對研究它們的起源和發展具有重大意義。
《抄本》中的五首巴拉塔都是單聲部的,這種體裁很可能起源於壹種舞蹈歌曲,舞蹈坎佐納(canzone a ballo),在意大利語中,ballare就是跳舞的意思。然而,這種寫作記錄下來的體裁不再是普通的舞蹈歌曲,通過宮廷音樂家的打磨和提煉,很快成為貴族小圈子所喜愛的繁復精巧的消遣方式。巴拉塔的詩歌框架結構和意大利宗教音樂體裁勞達贊歌(lauda)、西班牙的坎蒂加(cantiga)及法國的維勒萊(virelai,註意不是敘事歌ballade)類似,為A?bba?A結構,其中開頭A是壹個疊句(ripresa),然後跟隨著兩個配以相同音樂的音腳(piedi)b開始的詩節,隨後是壹個轉句(volta)a,使用和疊句相同的音樂,但歌詞不同。理論上,疊句在每個詩節後都要重復,但實際上在表演過程中有可能省略,這樣多個詩節的巴拉塔的結構從A bba A bba A bba A變為A bba bba bba A。
《抄本》中的單聲部巴拉塔具有悠長而流動的線條和精致的旋律輪廓,可以清晰地將歌詞表達出來。每壹詩行的第壹個和倒數第二個音節使用花唱(壹個音節對應多個音符),而其它音節是以音節式風格(壹個音節對應壹個音符)譜曲的。《太多的信任會使人陷入危險》(Per tropo fede talor se perigola)就是典型的示例。這首巴拉塔以壹種流暢的風格清晰地表達了歌詞,痛苦地譴責了愛情。它的三個詩節之間都有疊句,它的表演方式可能像薄伽丘描寫的那樣,壹個獨唱者演唱詩節,而壹群人演唱疊句。《抄本》中的五首巴拉塔有三首只有壹個詩節,既能用來演唱,也可用於舞蹈。《愛情讓我為弗朗西斯卡演唱》(Amor mi fa cantar a la Francescha),也可以認為是以法國風格演唱,這首巴拉塔很可能就是《十日談》中那種能唱能跳的類型。另外兩首屬於多個詩節的中型巴拉塔,只能用於演唱。《閃耀的群星》(Lucente stella)可能是佛羅倫薩作曲家卡希亞的喬瓦尼的作品,旋律甜美,工於技巧。巴拉塔後來發展成為多聲部形式,受到意大利人的青睞,數量上占了主導地位。
牧歌的起源存在很多爭議,壹說來自matricale,意思為本地語詩歌,壹說來自mandria,“牧人”或“羊圈”的意思。14世紀的牧歌和16世紀同名體裁也沒有關系,雖然很多都是鄉村田園題材。《抄本》中的牧歌都是二聲部的,顯示了其原始形態。牧歌的詩體形式壹般為數量不等的三行體詩節(terzetti)加上壹個單行或雙行的利都奈羅(ritornello)。牧歌的曲式可以表示為aab或aaab,但也存在很多變化的結構。
《當鳥兒在歌唱》(Quando i oselli canta)體現了以上所有形式上的特征。像大多數14世紀牧歌和巴拉塔壹樣,這首牧歌是二聲部的。上方聲部具有華麗、略帶炫技性的特點,而下方聲部以更長的音符時值運動,使用刻意的簡單的節奏,偏好級進運動。有時候兩個聲部之間的對比十分顯著。每壹詩行的第壹個和倒數第二個音節使用快速的花唱,而其它音節使用音節式歌詞配樂。這首牧歌第壹個三行詩節中的“田園”(La pasturele)壹詞,配以風笛式的持續音效果,體現了帕多瓦理論家滕波的安東尼奧(Antonio da Tempo)認為的作為牧歌壹個特征的那種“鄉村部分”。很有可能14世紀二聲部風格始於壹種即興的齊唱形式,平行的五度和八度的協和音程很常見。利都奈羅部分就是壹系列平行五度加上幾個零星分散的過渡音,偶爾添加平行八度到音樂中的關鍵結構點。這種14世紀意大利音樂中很常見的二聲部風格,經常被描述為下方聲部為上方聲部伴奏,但實際上聲部之間的關系更加復雜。《當鳥兒在歌唱》的下方聲部具有ABA的旋律型(不算利都奈羅),上方聲部則沒有這種旋律型,而是對下方聲部的壹種旋律性裝飾。
下面談談意大利語獵歌。意大利語獵歌和法語獵歌(chace)並沒有任何直接聯系,它只有兩個上方聲部構成卡農形式,下方聲部是壹個較長音符時值的器樂伴奏聲部,而法語獵歌為三聲部卡農。獵歌壹般為壹個長大的卡農式段落加上壹個利都奈羅段落。該體裁的數量比巴拉塔和牧歌都要少得多,《抄本》裏只有壹首,但它非常活潑迷人,受到宮廷聽眾的歡迎,這些人的主要消遣方式之壹即是狩獵。除了狩獵之外,獵歌的歌詞還涉及垂釣、篝火或市場街景,***同點是具有壹種戶外的氛圍。歌詞中帶有寫實主義手法的呼喊的戲劇性效果,詩行形式自由,長度不壹。
《抄本》中的唯壹壹首獵歌《來這兒吧,朋友》(Or qua, compagni)是無名氏的作品,也有人認為是皮耶羅大師的作品。這首獵歌描述了狩獵的場景,使用了很多同樣的問答和對話,以卡農方式呈現出來。歌詞裏充滿了呼喊聲,“這兒!這兒!”,“抓住它,抓住它!”,以及對獵狗名字的呼喚,“白毛,坐這兒!”,讓人有身臨狩獵場的感覺。
歸於皮耶羅大師名下的《愛情已置於我愛人高貴的心中》(Ongni dilecto e ongni bel piacciere)是壹首卡農式牧歌,這種混合形式的牧歌和獵歌的區別在於其歌詞是牧歌形式的,而非獵歌的自由形式,它也沒有獵歌中那種現實的喊叫聲。它和普通正規牧歌的區別就是它大量使用卡農形式。
完全為《抄本》曲目的錄音專輯並不多見,最好的壹張要數Micrologus樂團的《愛的歌唱》(“D'Amor cantando”,Opus 111 30-141,1995)。該專輯選取了25首《抄本》中的巴拉塔和牧歌,人聲和樂器的選擇和使用方式眾多。認定為舞蹈歌曲的作品,就像洛倫澤蒂的壁畫描繪的那樣使用鈴鼓伴奏,田園風格的牧歌使用了風笛。在巴拉塔中,該團大量使用了即興裝飾音和強調舞蹈節拍的重音。這個版本的演繹風格非常世俗化,嗓音充滿野性,似乎不太像貴族式的歌唱。
Esther Lamandier是著名的中世紀音樂女歌唱家,她的專輯《十日談》(“Decameron”,Astrée E 7706,1986)試圖重現薄伽丘名著中的巴拉塔表演。Lamandier采用了大量的裝飾音即興技術,別具壹格。該專輯錄齊了《抄本》中的全部五首巴拉塔,值得珍藏和聆聽。
Alla Francesca樂團錄制的專輯《蘭蒂尼和意大利新藝術》(“Landini and Italian Ars Nova”,Opus 111 60-9206,1992),雖然標題是和音樂大師蘭蒂尼有關,但也選了《抄本》中的多首歌曲,包括獵歌《來這兒吧,朋友》。Brigitte Lesne在這個版本中的演唱具有意大利中古貴族的氣質,優雅流暢,不可多得。
《羅西抄本》是現存最早的意大利“新藝術”風格的音樂手稿,貢獻了早期巴拉塔、牧歌和獵歌的珍貴資料。這些古意悠然、活潑精致的世俗歌曲,似乎讓人暢遊在薄伽丘《十日談》的中古世界中。
(原載於三聯《愛樂》雜誌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