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李白這首詩裏的“床”,是“窗” 的假借。
這個解釋倒是說得通,而且不會再對這個字的含義有爭議。不過,歷代收錄李白此詩的詩集,從宋代開始,沒誰改過這個字,作此解的也甚少。這個說法,基本可以擱置。
還有人說,李白詩裏的“床”,是指“井床”。
《晉書.淮南王篇》曰:“後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說得很好聽,其實就是指汲水的轆轤架。古人早就考證過,說把“銀作床”解釋為“井欄”不妥。
問題在於,後人多用此典,但都是用“銀床”壹詞。李白自己就用過,他在《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詩中雲:“去國客行遠,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金井,壹葉飛銀床。”另外,南朝庾肩吾;隋江總;唐杜甫、李商隱、溫庭筠等壹眾著名詩人,都用過“銀床”作詩。
“銀床”已成固定詞組,李白將其拆開,單用壹個“床”字表示轆轤架,可能性甚微。
另外,目前尚存的宋代蜀本《李太白文集》中,此句詩為“舉頭望山月”,評家稱,這顯然是從屋內望向屋
看來,“床”即“銀床”,也不大說得通。
再有人說,李白這個“床”,是指“胡床”。
《後漢書.五行誌》雲:“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止。”
這些帶“胡”的東西,因為都來自“胡”人“胡”地。
“胡床”,指壹種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隋代,亦稱之“交椅”、“交床”。現在的俗稱叫“馬紮”。
有很著名的文物收藏者,認為李白此詩中的“床”,指“胡床”。
這個解釋倒是有可能,後面的描寫也都能說得通。
問題仍然是,李白的詩裏,也是說到過“胡床”的。
他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詩中說:“清景南樓夜,風流在武昌。庾公愛秋月,乘興坐胡床。龍笛吟寒水,天河落曉霜。我心還不淺,懷古醉餘觴。”
他在《寄上吳王其二》詩中又說:“坐嘯廬江靜,閑聞進玉觴。去時無壹物,東壁掛胡床。”
可見,李白對“胡床”很熟悉,也多用到自己詩中。壹般來說,他應該即便把《靜夜思》這首詩改為七言,亦斷斷不會省略壹個字,把“胡床”說成“床”的。
亦有人說,李白這裏的“床”,是指北方那種土炕,因為李白是北方人。
《舊唐書》和《新唐書》,都記載,“高麗”具寒貧之地,“冬月皆作長坑,下燃煴火以取暖,此即今之土炕也。但作坑字。”這種炕,當時已傳入北京壹帶。但用者,“其俗貧窶者多”。
只是,第壹,20多歲的李白不至於貧窮到這種地步;第二,李白這首詩寫於揚州,那裏壹定不會燒土炕的。
那麽,最有可能的,李白說的“床”還就是“床”了。
漢代以前,人們是“席地而坐”,不是坐在地上,而是坐在“席”上,有草竹之席,也有氈絮之席,都稱“席”。
睡覺,很多也是在“席”上,如日本的榻榻米,榻榻米就是從中國穿過去的,不是在唐朝,而應該在漢之前。
後來,有了“床”。“床”壹開始是坐的,所以,《說文》曰:“牀,安身之幾坐也。”在漢代,“床”的樣子很像“幾”,只是稍低,可坐可倚,但不可躺。
當時的古人,橫陳之臥怎麽辦?《管子.弟子職》曰:“先生將息,弟子皆起,敬奉枕席。”睡覺,不在“床”上,而是另鋪枕席。
漢以後,開始興起“有足有桄”之“床”,逐漸可以在上面睡覺了。但此時之床,仍然以低矮為特點。
本文前面的壹些插圖,多為唐代前後著名畫作,可以看到當時的睡床的模樣。
隋末有壹個農民起義軍首領叫高開道,《舊唐書.高開道傳》說,他身邊有數百親兵,都是他的“義兒”,他對這些義兒很好,讓他們睡覺都有床可躺,“床之安者,以繩為之”。
《文苑.王維傳》說,他的“齋中無所有,惟茶鐺、藥臼、經案、繩床是已”。
《舊唐書.穆宗紀》還記載:“群臣請立太子,上於紫宸殿禦大繩床見百官。”這是說,唐穆宗躺在大繩床上接見群臣。
或曰,繩床和胡床有關,很可能,但不太會是指交椅馬紮,而是可坐可臥可睡的床。
李白旅居揚州,當住客棧,晚上,躺在或者倚靠在這種比較低的床上,基本上平視地面,看到灑進來的月光,感覺像下了霜壹樣,於是擡頭望見月亮,低頭就開始思鄉了——意象、意境俱佳。
這是很說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