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鑒,蘇軾舉了幾個例子:三國年間,酷愛書法的鐘繇在韋誕那裏見到蔡覺邕的真跡,苦求不得,捶胸嘔血險些死了,後來韋誕過世,鐘繇為了取出蔡邕的字,竟然派人挖墳掘墓。
還有南宋朝宋孝武帝,酷愛書法,所以,大臣王僧虔明明寫得更好,但不敢發揮出來,故意用禿筆寫字,把字寫醜些,生怕惹孝武帝猜忌。
還有晉朝的權臣桓玄,安排輕舟專門運載書畫,就怕壹有變故,書畫會保不住,結果真的有了變故,保住了書畫卻保不住自己。
還有唐代宰相王涯,為了收藏書畫不知道花了多少錢,還專門建造了隔墻把珍貴的書畫藏起來,免得別人發現,結果發生政變,不但命都沒了,隔墻也被別人砸了,劫匪不知道書畫的價值,只把裝飾書畫的黃金寶玉拿走了,把書畫當成垃圾扔掉。
以上這幾位古人,都是因為迷戀書畫,結果既害了國家,也害了自己。可見,對事物的"留意"正是招災惹禍的根苗。
接下來,蘇軾以史為鑒,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也很迷戀書畫,後來想通了,就算收藏了什麽寶貝,但如果有人把它們拿走了,自己也無所謂。
再好的書畫,也不過"譬之煙雲之過眼",就像煙雲從眼前飛走壹樣。這句話就是成語"過眼煙雲"的出處。
於是,看到好的書畫,很高興,很欣賞;失去好的書畫,無所謂,不心疼。自此以後,書畫就只會給自己帶來快樂,而不會帶來煩惱了。
蘇軾拿親身經歷勸說王詵:妳現在這麽迷戀書畫,就像我年輕時候壹樣,所以我希望妳也能像我壹樣做出改變,調整心態,以書畫只成為快樂的源泉,而不會變成生活的負擔。
按說寫這種文章,應該好好贊美主人的品味,多說吉利話,蘇軾偏偏別出心裁,舉的例子又是挖墳掘墓,又是身敗名裂,總之沒有壹樁好事。
王詵當然不太高興,但我們倒是可以好好領會壹下文章中的道理。
這個道理,最淺壹層的理解就是告誡人們不要玩物喪誌。如果理解得更深壹層,那就是,我們應該有意識地培養對生活的疏離感。
當我們對生活拉開了足夠的距離,不但會發現生活當中好的壹面會變得更美,就連不好的壹面也會變得更加容易承受。
如果理解再進壹層,那麽就會發現,自己也可以和自己拉開距離,也就是說,自己既是參與生活的人,同時又站在遠處旁觀這個生活中的自己。
美感永遠伴隨著距離感出現。當妳有了這種若即若離的生活境界,妳就更容易在很多貌似平常的事物當中看出美感。於是在外人看來,妳反而像是壹個特別熱愛生活的人。
蘇軾就是這樣,研究烹飪,搞出了東坡肉;研究釀酒,搞出了真壹酒;就算到了海南那樣的絕境,還會和專業人士壹起研究制墨的新方法,雖然研制失敗,還險些燒了房子,但世上竟然也有了拿他的名號來兜售的東坡墨。
生活,但不以生活的姿態生活,而以審美的姿態生活。
道理不難理解,但難的是對距離感的把握。
如果妳做不好,倒也不必苛求,因為就連蘇軾自己也並不總能把距離感的分寸把握到位,否則也就不會有《念奴嬌·赤壁懷古》那樣的悲愴調子了。
分寸感的重點在於"若即若離",距離拉得太遠也不是好事,那就會像中世紀的歐洲人那樣——他們真的把現實生活當成在旅館裏的暫住,進天堂、得永生才是唯壹的追求。所以,他們對現實事務很不上心,覺得無論做好做壞都沒有多大意義。
這很可以理解,如果妳住進旅館,也不會為了壹小片墻紙的破損就興師動眾,非要把她修好不可。
我們理解《寶繪堂記》,可以參照蘇軾壹首很出名的七律,《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詩看上去很像是壹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的口吻,其實蘇軾當時剛剛踏上仕途,正要去陜西鳳翔做官。
那是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三蘇"剛剛名動京城的時候。
蘇洵在京城編織撰禮書,蘇轍和王安石鬧了好大的矛盾,索性辭去任命,在家侍奉父親。等蘇軾赴任的時候,蘇轍壹路把他送到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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