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下半葉各種媒體競爭的歷史進程中,電視壹直處於領先地位。電視藝術憑借著承載媒介的技術優勢,也在20世紀各種藝術的沈浮中迅速擴大了影響力:先是把古老的戲劇藝術從城市跑到了農村,然後讓文學失去了轟動效應,被邊緣化。甚至威脅到了同樣是動態影像藝術的“兄弟”電影的生存空間,讓電影院冷清,器樂、歌舞、流行歌曲等傳統表演藝術不得不改頭換面。同時,它以包容的方式擁抱和利用這些傳統藝術的審美資源。壹時間,大有吞並六合、覆蓋全球之勢。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人們還樂觀地認為,世界仍處於這個非凡而強大的媒體的前歷史時期[1]。電視,未來還不可限量。
然而,事情就像象棋壹樣新鮮。當歷史接近新舊世紀的交匯點時,電視再也無法忽視來自兩個方向的嚴峻挑戰:壹方面,回顧這個世紀時,各種藝術門類紛紛在自己的寶庫中搜尋公認的經典——擁有這樣的經典是壹門藝術走向成熟的標誌,相比之下,電視藝術難免有些羞澀——雖然她可以用青春作為借口,但仍難掩在精神深度和審美準確性上無法與文學、電影等藝術抗衡的羞愧。電視作為壹種典型的後現代文化,具有平面化和低俗化的特點,其追求觀眾“最大公約數”而忽視作品深度的本性,使其受到精神文化界人士的強烈批判。如何突破平庸和趨同的藩籬,走向深刻、高雅和個性,是日益成熟的觀眾對當今電視藝術提出的問題。另壹方面,展望未來,現有的電視制作和傳播模式在技術上具有優勢,但也面臨著新媒體的嚴峻挑戰,如20世紀90年代以來迅速發展的多媒體計算機互聯網。占據公眾信息傳播主幹道和關註焦點的現有電視生產傳播模式的地位,將可能在新世紀的傳播格局中消失。
顯然,面對新世紀的文化生態格局,為了適應新的媒介環境,尋求自身發展的更大空間,電視藝術從業者無法回避上述兩個問題。在我看來,這兩個問題好像是壹組聯立方程——在這樣的聯立方程中,前壹個問題的解可能包含在後壹個問題的解中。
二
迄今為止,人類的傳播方式發生了三次重大的革命性變化:第壹次是從口頭傳播到書面傳播的飛躍,第二次是從書面傳播到電子傳播的飛躍,第三次是從電子傳播到網絡傳播的飛躍。電視是文字時代和網絡時代之間最強大的電子媒體。英國BBC自1936至12在倫敦亞歷山德拉宮開始第壹次電視轉播以來,生動而出色地展示了其作為新大眾媒體的品格:在制作階段,以集團化組織方式進行大規模制作;在傳播過程中,以“點對面”的方式進行單向傳播;在受眾形態上,大眾傳媒受眾群體的壹般特征,如受眾數量龐大、匿名性、進出自由、無分類“傳播”等,在電視文化傳播過程中得到了顯著彰顯。從某種意義上說,現有的電視文化形態是傳統大眾傳播發展的最高階段,它將大眾傳播的典型特征發揮到了極致,從而成為迄今為止公眾生活中最具影響力的媒介類別。正如日本電視社會學家富士通孝所說:“如果我們忽視電視在社會中的作用,我們就無法談論20世紀的社會變革...可以說,世界正處於壹個通過電視產生共鳴的時代。”
然而,人們可能有必要問:當世界通過電視實現這種“共鳴”時,是否有可能付出壹些代價?現有的電視生產和傳播方式是否像現有的物質生產方式破壞大自然的生態平衡壹樣,給人類的精神文化生態帶來壹些負面影響?
至少在相當壹部分思想文化界的知識分子看來,電視難辭其咎。
這群知識分子不僅僅指大眾傳播研究中知名的批判學派——其陣容遠為龐大。其中包括大量作家和人文主義知識分子,以及像美國前國務卿布熱津斯基這樣的經濟政治學者。在1993出版的《失控:21世紀前夕的全球混亂》壹書中,布氏列舉了當代美國面臨的20個問題,其中16項是“通過視覺媒體大規模傳播道德腐敗”,在他看來,“電視尤其是罪魁禍首”。因為電視在內容上遵守萊辛的“劣幣驅逐良幣”定律,為了吸引最大數量的觀眾而日益低俗,而在效果上遵守伊薩的“供給決定消費”定律,迎合媚俗,導致社會腐敗頹廢。在中國,也有不少作家和思想家嚴厲批評了電視的社會影響。他們批評電視使人趨向時尚,迷失自我,用單調的文化快餐把壹代人餵成缺乏文化個性的“準存在”。韓少功上世紀90年代中期發表在《讀書》雜誌上的文章《思考》,凸顯了這些作家對電視負面精神效應的深切憂慮。在他們眼裏,把大量色香味俱全但不壹定營養高的文化快餐投入市場後,“直到最近,電子媒體還沒有露出醫生的嘴臉,勸人們節食。反而不斷鼓勵浪費,暗中鼓勵文化暴飲暴食。它解除了寫作對文化的禁錮,吸引了所有識字和不識字的人,把他們納入了完整的文化格局。它晝夜不停地工作,而且在許多方面都很全面。隨著擁有幾個甚至幾十個頻道的天網的恢復,幾乎抹殺了很多人的閑暇,給了他們鋪天蓋地的轟炸和視聽泛濫。”[②]
電視文化之所以被如此詬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迄今為止,電視采用的是“同壹時間不同地點的集體創作——個體觀看模式”[③]:它的制播是異步的,它的播出和接收都在不同的地方,但同壹時間不同的觀眾只能收看幾個或幾十個電視頻道的同壹節目。這種文化傳播模式在表面的便捷、普及和自由選擇中,蘊含著壹種內在的、半強制性的認同和壟斷。在這種傳播模式下,信息源被壹些集團化的組織所壟斷,這些組織由群體勞動生產,以爭取最大數量的受眾群體為目標。大量“吸引”觀眾的視聽註意力,賣給廣告商,是電視在當代經濟背景下生存的根本之道。然而,試圖最大限度地贏得觀眾的欲望,使得電視文化流暢,很多時候忽視和消解了人的主體性,使得電視屏幕上充斥著缺乏深度和個性的快餐文化。所以,寫在紙上所特有的個性化、原創性、自由性,在現有電視文化的生產和流通中已經喪失殆盡。正是這壹特點使得電視招致了精神文化界的諸多批評。
然而,如果人們就此簡單地指責電視文化的從業者,既不公平也無濟於事——電視文化的這種性格,是由其由點到面的單向度“轉播”的技術特性所註定的。如果這種由載體的技術特性決定的生產和傳播方式不變,我們就很難要求電視文化改變她的生活方式。
三
幸運的是,大自然似乎有活著的美德:它把壹項誕生於冷戰的發明變成了人類交流的捷徑。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信息技術的發展使得交互式計算機多媒體信息網絡迅速普及,壹種全新的傳播範式得以產生,使人類從傳統大眾文化傳播的金字塔形壹維模式中解放出來,現有電視文化生產和傳播方式所帶來的上述文化弊端也得以根治。
與包括現有電視制作傳播模式在內的傳統大眾文化傳播模式相比,網絡傳播的特點和優勢集中表現為:
(壹)超文本的信息形式
網絡傳播以超文本編織成復雜網絡結構的形式存在,有效消除了傳統大眾傳播方式的局限性,如圖書、報刊善於傳遞文字但不善於傳遞音視頻,廣播電視等電子媒體善於傳遞音視頻但不善於傳遞文字,擴大了傳播的效率。它將文字、聲音、圖像、影像動態鏈接起來,形成壹套人類文化史上前所未有的“超文本語言(html)”。當這種符號文件被傳輸到網絡上供觀眾自由訪問時,各種文化符號在敘事性、物質性、表現力、生動性等方面的優勢就可以被整合利用,從而為人類的信息傳播提供了壹個全新的、極其豐富有效的符號代碼系統。只要帶寬條件允許,網絡不僅可以傳輸文本,還可以傳輸聲音、圖像和視頻文本。所以它既包含了電視的傳播功能,又超越了電視的傳播功能。從這個角度來看,網絡在傳播方式上對電視有很強的優勢,從而構成巨大的挑戰。
(二)信息交流的互動性
傳統大眾傳播的特點是“點對點”,即媒體根據自己的傳播意圖采集、制作、播放節目。即使是受眾最看重的媒體,也只能提供按照讀者興趣和意願的“最大公約數”炮制的“主食”,觀眾只能在有限的版面和渠道中搜索和選擇自己需要的信息。同時,傳統的大眾傳播是單向度的傳播模式。廣大觀眾很難將自己的意見及時反饋給媒體。即使有少量信息反饋給媒體,壹般情況下,媒體也不可能迅速改變傳播方式和內容。然而,互聯網的傳播者和目標是不確定的。所有網絡媒體和其他互聯網用戶都可以收集和傳輸“海量”信息,這些信息可以由“網民”自由請求。信息提供者、信息服務者和信息接受者的這種信息推出和拉入共同構成了信息傳播和互動的無限循環運動。而這種循環運動為讀者提供了極其廣闊的信息空間。網絡傳播的另壹個重要特征是,接受者的反饋可以是極其警覺和充分的,信息提供者和信息接受者之間的關系不再存在“給予者”和“接受者”之間的文化對等關系,建立起壹種平等、平衡、平和的人際關系和信息交流與享受的傳播秩序。
(三)傳播內容的無限性
傳統大眾傳媒的信息內容受到自身條件的限制。受媒體結構和專業團隊的限制,媒體單位收集和提供的信息量不可能是無限的。再次,報紙的版面、播出頻率、電視的頻道資源有限。在有限的頻道資源中,最大的量是24小時播出,沒有任何拓展空間。互聯網媒體就不壹樣了,它的信息資源是非常龐大的。豐富的信息資源給了網民更多的選擇,眾多的信息資源讓網民感到新奇和眼花繚亂。他們可以在網上享受信息、交朋友、購物和娛樂。
(四)信息傳播和接收的隨意性和個性化
曾被稱為“朝陽產業”的電視,通過整合其節目內容的重要性,不同階層、不同年齡段人群的工作、生活、休閑需求,並考慮廣告效果來編排節目。比如少兒節目壹般安排在18左右,18:30-20:00安排最熱門的新聞節目,其次是電視劇、綜藝、專題節目等等。每個電視頻道這樣安排的時候,都考慮到了觀眾的觀看習慣。但負面影響是各頻道節目性質趨同,導致觀眾看完a頻道後無法再看B頻道,互聯網傳播打破了這種等待觀看節目的遺憾。信息提供者可以將自己的信息輸入互聯網後長期保存,這就保證了每個信息接收者都能按照自己的時間安排隨機接收信息。傳統大眾媒體提供的節目和信息是根據其員工的個性有選擇地收集、制作和播放的,是員工加工的成品。在網絡媒體中,接受者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將各種信息材料編輯成報紙或電視節目。在這裏,沖浪者本人就是壹名編輯。
網絡傳播作為壹種新的傳播方式,具有傳統人際傳播和大眾傳播的雙重人格組合:壹方面,它仍然可以進行“點對點”的大眾信息傳播,另壹方面,它也為借助計算機進行“點對點”的新型人際傳播提供了可能。從這個角度來說,網絡既是大眾傳播,也是人際傳播。如果借用黑格爾關於歷史發展三個階段的理論論述,把自古以來的人際交往方式看成“話題”,把大眾傳播方式看成“對面話題”,把網絡傳播看成“話題的組合”,這就是否定之否定。如果從人類傳播方式發展演變的宏觀歷史高度來觀察,我們甚至可以斷言,網絡傳播的興起標誌著傳統大眾傳播“黃金時代”的結束,包括現有的電視制作和傳播方式。
在這個傳播形態發展的歷史節點上,電視藝術的從業者將何去何從?
四
正如阿爾多諾所說:“在操縱大眾的企圖中,文化產業的意識形態變得和它想要控制的社會壹樣具有對抗性。文化產業的意識形態包含了自己對謊言的解藥。”[4]具體到電視藝術領域,形成這種“解藥”最重要的內在技術因素是以計算機為中心的數字電子復制合成技術的普及,以及全球互聯網平臺的建立,使得圖像、聲音、影像、文字的個性化制作和傳播成為可能。
由於與計算機網絡緊密結合的數字動態圖像拍攝、復制、合成和傳輸技術的進步和普及,當代公眾掌握拍攝的能力正在迅速提高。隨著越來越多的數碼攝像設備“飛入尋常百姓家”,視頻文本的制作將不再是花費天文數字的企業制作。與電視文藝生態密切相關的獨立拍攝將成為壹種趨勢,不經媒體主持人剪輯就在網上發布。這些視頻文本的“寫作”和出版方式將對現有的電視生產和傳播模式產生強烈的沖擊,從而導致電視藝術的文化生態發生革命性的變化,由於上述新媒體環境的出現,從大趨勢來看,21世紀電視文化的生產和傳播模式必然會向以下形態演變:
壹、制作陣容“個性化”:
文學的深刻和電視的尷尬,壹個最深刻的原因在於生產方式,在這種生產方式中,寫作可以個性化,其接受和流通也以個性化的方式進行。在影視文化中,集團化生產、集團化消費已經成為固定趨勢。生產和消費的集團化必然帶來本文第二節提到的電視文化的現有生態格局,精神文化界有識之士指出的負面影響也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當代數字圖像復制與合成技術的進步,促使制作主體向小型化甚至個性化方向進化,使圖像文本的“個性化”成為可能。音像文字自由制作人吳這樣描述個人影像文字寫作的靈活性:“想壹想,妳可以出門拿起數碼相機馬上就能拍出妳想拍的東西,回到家就能馬上把拍出來的素材輸入電腦硬盤。過了壹定時間,當妳覺得素材差不多可以合並成壹部電影的時候,妳就可以在離床不遠的電腦上按照自己的習慣去看成品了,包括字幕、配音、合成等等。”這種自由的個性化視頻文字寫作,消除了電視藝術傳統上被市場和廣告意誌擠壓的氛圍,讓創作者在寫作心態上“靜而遠之”。
二、參與機制“業余”:
文學之所以成為藝術文化園地中最豐富、最繁榮的領域,其精神深度和審美準確性之所以受到大眾的關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文字是壹種應用範圍和使用者最大、歷史經驗最豐富的文化代碼。因此,文學創作隊伍具有非常廣泛的社會群眾基礎。對於影像文化來說,可以吸引行業外的視聽文免費制作者加入電視藝術創作,形成像文學、書法壹樣廣泛的社會參與基礎。如果說技術和設備的門檻曾經阻止了大眾涉足這種創作,那麽當代通信技術的進步和設備性價比的提升正在有效地改變這種狀態。這種業余視頻文字制作的成品,在視覺奇觀的創造上,可能無法與高投入、高技術的集團化制作相比。但它為保證視頻文本的生動性和廣泛性提供了可能,也吸引了壹大批勇敢的探索者去拓展視頻符號的表達空間。
第三,溝通要求“少數”:
時至今日,電視藝術壹直缺乏創造和積累廣為認可的“經典”,這是電視文化受到思想文化界詬病的主要問題。在我看來,造成這樣弊端的主要原因是電視在傳播效果上追求“最大公約數”,並以此決定作品的選材、風格和藝術形式。為了擺脫這種刻板印象,讓電視有廣闊的創作空間,我們必須突破“大眾化”傳播的藩籬,允許“小眾電視藝術”的存在。網絡化傳播平臺的出現,受眾可以自由選擇的互動傳播機制的形成,將使電視產生“小眾”作品成為可能。就像先鋒小說和小劇場藝術所承擔的使命壹樣,這種小眾藝術電視將很可能成為探索電視藝術符號表現力的先鋒或試驗田,從而使電視文化有可能在壹定程度上打破收視率的束縛,擺脫為時尚而媚俗的趨勢,形成思想和藝術上深刻或前衛的作品。
第四,象征功能“寫意”:
個性化的制作、業余的心態、小眾的訴求,使得電視影像從“他們看到的世界”、從紀實性質發展到更豐富的表意符號成為可能。因此,視聽文本的制作者將加強對圖像符號系統的寫意功能的探索,使圖像聲音不僅在實物和紀實方面超越文字,而且在寫意和抒情方面逐漸接近語言和文字的精妙程度。
無論電視文化界人士持何種態度,現有的電視藝術生產和傳播模式都將不可避免地面臨壹場“鳳凰涅槃”的變革。電視和互聯網將在未來幾年融合,但這種融合不會自動帶來中國電視藝術的繁榮和進步,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的應對方式。在這種變化中,我們清醒地認識歷史,驅動歷史;麻木地面對歷史的人,是被歷史推下去的。在這種主動與被動的歷史選擇中,壹個國家、壹個地區、壹個企業或個人在電視文化藝術之國的命運和命運,可能已經大不相同。就電視文化的整體形態而言,當“享樂”的視聽產品已經成為圖像世界的主宰太久太專制的時候,當代傳媒技術的發展所引發的藝術生態變化,大概會使人類各個層面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形態獲得遠為自由和豐富的表達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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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知名專欄作家拉什沃思·基德在+0985年發表在該報的《電視文化的影響》壹文中作出了這樣的判斷,影響很大,以至於《美國流行文化簡史》(托馬斯·英格主編,任玥譯,董樂山學派)的編者序言中引用了它。見本書譯本第4頁,麗江出版社,1988。
[2]韓少功:《思考》,《讀書》1995No。1.
[3]關於這種動態視聽影像文化傳播模式的意義、優勢和局限,請參閱我的著作《必然的預見——高科技對文化事業發展的重大影響》第三部分。文藝研究1999否。1第8頁到第17頁。
[4]馬丁·傑伊:阿爾多諾,法蘭克福學派大師,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