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紅高粱》系列小說與國內以往的戰爭題材作品有很大不同。雖然也是歷史真實,但卻是壹個處處帶著主體燃燒的印記,充滿奇思妙想的奇怪而詭異的歷史真實。
據說由《壹個夢》衍生出的中篇小說《透明的胡蘿蔔》,以黑海的超現實感和超強的意誌力震驚文壇,莫言壹夜成名。而由中篇發展為長篇的《紅高粱家族》則是莫言最具代表性和標誌性的作品。這種象征意義可能會伴隨他壹生。大家可以看出來,紅高粱系列小說和中國以前的戰爭作品有很大的不同。雖然也是歷史真實,但卻是壹個處處帶著主體燃燒的印記,充滿奇思妙想的奇怪而詭異的歷史真實。
就它的劇情結構和人物實體來說,可能沒那麽奇怪。這其中,依然有我們常見的血腥戰場,肆虐的戰爭,交織著恨與愛的喘息,動物與人性的吶喊。但是,它的奇特魅力在於,我們被作者拉入了歷史的心臟,置身於壹個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都被打通的憤怒世界。理性的神經似乎突然失靈,我們大口吞咽著高粱地裏的甜香,產生壹種說不出的神秘體驗,壹種融入歷史的“泥濘”狀態。因此,我們不能再說我們只是觀看了壹幅悲壯的歷史畫卷,而只能說我們處在壹種有呼吸、有靈性的神秘氛圍中。所以,它的深刻根源在於作家把握歷史的思維方式的陌生性和突然性:莫言以他的巧手,在中國當代戰爭文學叢中翻開了新的壹頁——他讓歷史主觀化、精神化、意象化。作品在傳統的骨架上生長出強烈的反傳統的反叛精神;把探索歷史的靈魂和探索中國農民的靈魂結合起來;於是紅高粱成為百萬生命的化身,百萬生命是紅高粱的顯現,使人們在對“雜交高粱”的批判中,體會到天地間生生不息的生命節奏,看得更清楚
更難得的是,作品表現出了寫作的自由感。這與小說創新的“我爺爺”、“我奶奶”、“我”的人稱和敘事有很大關系,也與作者打通甚至“穿越”歷史的能力有關。於是,面對這部作品,我曾感嘆:歷史有氣息、有體溫、有靈魂嗎?歷史是壹堆逐漸冷卻的死物還是壹群活的精靈?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終結,還是依然縈繞在當代人的心中?是抽象的教義還是枯燥的語言積累的結論,還是壹代又壹代人心溫暖吸收的形象,所以不斷變化更新?人和歷史的關系是什麽?人是外來的觀察者,是虔誠的崇拜者,是壹臉輕蔑的第三者,還是歷史中的角色?歷史和現實的關系是什麽?是跨越時空的遠眺,還是牢不可破的聯系?昨天和今天只是壹般意義上的“傳承”,還是精神上的“妳中有我,我中有妳”?
我發現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叛逆的筆墨處處凸顯,作者與我們長久以來習慣的審美方式的沖突隨處可見。比如,我們是壹個講究“忍”和“尊卑”的古國,莫言卻無視“忍”的美德,放下筆墨去寫“爺爺”和“奶奶”之間的“野交”,毫不顧忌尊卑觀念,肆無忌憚地看著“奶奶”;我們這些年的歷史教導和實踐所描述的農民武裝的發展模式是:在黨的教育下,是從自由走向自覺,但余占鰲這個土匪兼無拘無束的遊擊司令,卻不肯屈服於這種模式,走上了壹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我們習慣於從政治角度和階級分析來刻畫農民的人格,莫言卻把他們從“高高在上”的位置“降格”到真實的狀態,寫出了他們的無組織、無準備、迷茫、沖動和盲目,寫出了他們自發的民族意識和復仇心理,寫出了“美與醜”的奇妙轉折。每個角色都不再被某種“觀念”挾持,全部都在靈與肉、生與死、本能與道德的巨大碰撞與沖突中掙紮、掙紮;再比如,我們的審美傳統強調中庸、中庸,禁止把血腥的場面和可怕的殘酷放入詩歌,以免玷汙文學殿堂。然而,莫言無情地撕開了“邪惡”的帷幕。妳看,恐怖的剝皮,野獸般的蹂躪婦女,狗嘴的咂嘴,屍體的撕扯,無壹不是墨跡斑斑,觸目驚心...正是包裹在傳統外殼中的極端叛逆精神,使其成為“奇書”。這些元素幾乎貫穿了他此後20多年的寫作。雖然有更多汪洋恣意的新作,有更多離奇的奇幻變形,但總體上還是離不開這塊美學基石。
第二,他會高舉“高密東北鄉”的大旗,把這片土地上所有的河流、村莊、征婚、地痞流氓、英雄人物都寫下來,打造壹個“文藝* * *和國家”。他想成為這個“共和國”的國王,主宰壹切。
沒有80年代的思想解放和觀念爆炸,就沒有莫言;沒有農民的兒子,有近20年的農村生活和當兵經歷,就不會有莫言。但同樣,沒有莫言作為天才作家的獨特技巧,也就沒有莫言和他的作品。莫言偶然看到李文俊翻譯的《喧嘩與騷動》,看完它兩萬字的序激動得跳了起來。他說要高舉“高密東北鄉”的大旗,把這片土地上的河流、村落、征婚、地痞流氓、英雄人物都寫出來,打造壹個“文學之國”。他想成為這個“共和國”的國王,主宰壹切。於是,東部的壹個小農村——“高密東北鄉”,變成了“地球上最美、最醜、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汙穢、最英雄、最混蛋、最喝酒、最有愛的地方”;這裏成為了壹個充滿反抗、冒險、復仇、情欲的傳奇之地。
但需要明確的是,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作為“故鄉”,既是壹種存在,也是壹種虛構,既是創作的驅動之地,也是作家精神理想的發酵之地。據報道,許多人去高密縣尋找東北鄉和高粱地,失望而歸。可見,它不是壹個自然地理學,而是壹個文學地理學的概念。作家把它作為源頭,同時不斷賦予它新的意義。從這個故鄉升起的關鍵詞應該是:民間,活力,圖騰,自然力,幻想,暴力,祖先,歷史,血漬,等等。莫言所有的靈感似乎都來自農村,但他只是從農村出發,而不是堅持對農村的精細寫實和原生態再現。他筆下的鄉村,狂野、夢幻、肆意、血腥、超然。壹句話,是玄學和玄學的結合,所以他們實際上是超越農村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壹直認為莫言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本土作家”,也不是“文化尋根作家”。
如今,人們非常重視莫言對西方和拉美文學的借鑒。有人稱他為“中國的馬爾克斯”,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也說莫言很好地將魔幻現實與民間故事、歷史、當代結合起來,包括莫言對上文引用的李文俊翻譯的反應,似乎都在說明莫言深受外來審美元素的影響,這甚至是他獲獎的重要原因之壹。事實上,莫言不僅善於吸收外國文學的精華,更註重從中國傳統的審美方式和中國的民間文化中汲取營養。這些年來,研究魔幻、荒誕、變態、意識流的作者太多了。有人學會了可以迷茫,但有多少人能長成參天大樹?最終,他們無法跳出正規的外殼,重復自己。問題是能不能變成我的親生骨肉為我所用,有沒有內在的根本原因。
當然,在莫言的身上,確實有先鋒與本土、實驗與民族化的碰撞、激蕩與交融,時有側重,但最終莫言走了壹條以民族化、本土化、民間化為基礎的創作路線,繼承和改造了中國的審美傳統。《豐乳肥臀》雖然采用了家族小說的框架,但仍然是當時“紅高粱家族”精神的延續。通過上官呂氏及其七女壹子的跌宕起伏的壹生,謳歌了母性的慷慨和生生不息。嘉年華進行了整個工作。這壹時期,莫言專註於研究拉美文學,或者說,他沈迷於想象、想象和筆墨。十三步中的魔味很濃。《酒國紅燒寶貝》讓人想起拉美文學《總統先生》裏服務員端上來的盤子裏的人頭,還有眼鏡蛇爬樓梯的奇幻場景。但在《球狀閃電》、《爆炸》、《金發寶貝》、《歡樂》、《紅蝗蟲》等作品中,總讓人感受到感情的爆炸、文字的膨脹等等。此時莫言的創作出現了某種徘徊和停滯,多是《紅高粱》話語模式的體現,既密集又單壹。
第三,莫言是壹個骨子裏浸透了農民精神和道德的作家。他很難在農民之外尋找到自己向往的理想精神。這可以說是他至今可能都沒有意識到的潛在危機,但也是他不斷成功的堅實根源。
就在這個時候,莫言意識到,和先鋒走得太近,有失去自我的危險。他把馬爾克斯比作壹個“火爐”,他要保持距離,以免被“烤”。他提倡探索民間文化。我以為他的突破是從檀香刑開始的。大概誰也不會想到,小說的主角是清朝刑部的“第壹劊子手”,寫義和團會從這個角度切入,而且它的語言是那麽的押韻白描,朗朗上口,富有戲劇性。只有“天才”才能想出整個主意。它與正史相去甚遠,但妳不能不承認,它對“吃人的盛宴”觸動很深,它創造性地指向了“讓人忍受最大的痛苦,然後死去”的中國劊子手文化。我在強烈肯定中提出了壹些批評。我覺得檀香刑某種意義上是壹種生死的極端情況。它揭露了死亡、酷刑、殘酷、屠殺的極端,無疑增加或豐富了人類審美體驗的復雜性,比《拉奧孔》要悲慘得多。但寫到小說似乎沈浸在對《殺人的藝術》的欣賞中,陶醉在自己安排的酷刑世界中,無法從虐戀和虐待的快感中自拔,不禁為暴力的高潮叫好。劊子手的暴怒和酷刑的血腥讓讀者感到恐懼。作為劊子手文化的示範,作者成功了,作為人類文學,也不能說冷氣襲人。
在我看來,沿著這條路線,是《生死疲勞》取得了更大的成功。其審美高度令人驚嘆。小說面對的是建國50年來中國農村的政治運動、歷史變遷和農民命運的大起大落,跨度大,評價難,很難用常規的寫法來處理。但是,莫言突然襲擊。他借用佛教因果報應論中的六大司,把不死人和活人、活人和畜生、地主、農民和幹部置於同壹個生死場。如果說《檀香刑》不可避免地顯得過於離奇,那麽《生死疲勞》則是中國農民回歸土地的深刻反映,主題宏大而深刻,社會歷史內涵深刻,表現手法奇特而睿智。西蒙變成驢、豬、狗、牛、馬、猴等的過程。不是好奇、神秘和幻想。人性和獸性的轉換是很自然的。我不妨隨便摘壹小段:“當我看見妳爹的藍臉和妳媽的迎春在炕上翻鳳凰的時候,我西門大鬧,看見我的長工和我二姨湊在壹起,痛苦地用頭撞驢棚的門,用牙咬草料筐的邊緣,可是筐裏新炒的黑豆攪了筐。”小說美學民族化的努力不僅采用了引經據典的風格,而且達到了中國式的荒誕和魔幻。更重要的是,語言樸實,簡潔明了,有古典小說的風格。在我看來,莫言並沒有通過這部作品重新評價土改和人民公社的歷史功過的意思。他想強調的是對人類生命的尊重和人類尊嚴的重要性。
有人認為《蛙》不是莫言最好的作品。看妳怎麽看了。《蛙》表現了莫言對政治和重大社會政治問題的關註,這種關註涉及政策並超越政策,上升到生命的尊嚴和人類的大愛,表現了生命權和遏制生育的暫時需要之間的悲劇性沖突。這部小說由給國際友人的五封信構成。長期以來,莫言的小說都有潛在的國際讀者和全球話語元素,《蛙》也不例外。在文字的華麗中,當年天馬行空的莫言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壹種平淡的線描,是壹種內斂而深刻的現實主義。
顯然,這種觀點非常膚淺,完全站不住腳。壹個作家是深刻還是膚淺,首先要看他是否有很強的主體性。主體意識是其作品價值的立法者。莫言是壹個骨子裏浸透了農民精神和道德的作家。他很難在農民之外尋找到自己向往的理想精神。這可以說是他至今可能都沒有意識到的潛在危機,但也是他不斷成功的堅實根源。他的作品滲透著尊重人、肯定人、贊美大寫的人的精神,滲透著強烈的叛逆和顛覆。他作品中的農民主角大多不是逆來順受、受盡屈辱的窮人,而是反抗者,比如有著超人意誌力的黑海、余占鰲的《純紅高粱》、戴鳳蓮、上官呂氏、藍臉、大媽等等。其次,我認為莫言是壹個具有中國酒神精神的作家。這是我多年來的觀點。這不僅是因為他的作品中有太多寫酒的地方,還因為他的人物身上體現的勇氣和激情,是與冷靜、睿智、專註的“阿波羅精神”相對立的“狂飲、狂唱、狂舞”的“行動象征”。再次,莫言有著超人的藝術感覺和肆意的語言風格,令人耳目壹新。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並不是怪誕和好奇,而應該算是文學對人的理解和表達的壹種拓展。馬克思曾說:“五官的形成是歷次世界歷史的產物”,這不僅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積累。第四,莫言的藝術精神稱之為暴力美學。沒有這個就不是莫言,但問題復雜,如何理解只能另文討論。
第四,莫言獲獎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
莫言就是這樣壹位主觀、創新、民間、叛逆的作家。不管有多少原因,在我看來,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根本原因是他在創作上的寶貴獨創性,以及他在作品中獨特的中國經歷和中國情調。他獲獎絕非偶然。如果沒有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文化土壤,沒有與世界交流互動的文學環境,他也不會像以前壹樣獲獎。他的獲獎並不是孤立的。沒有壹批敢於借鑒、勇於探索、勤奮努力的優秀中國作家,是不可能獲獎的。他的獲獎不僅是對他個人傑出成就的褒獎,也是世界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肯定。毫無疑問,這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標誌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