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已有之的封建綱常與男子的絕對至尊,註定了女子喪失壹切權利或是享受壹切男子應允下的權利,包括愛情。從某種角度來講,女子在愛情之上,絕對被動。雖說,皇帝的女兒嫁人叫“招駙馬”,有挑選的意思。可大多也是皇帝拍板。公主們可挑的也只在皇帝老子禦筆欽點的人中找個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或是狀元郎,或是大將軍,或是皇親國戚,或是異邦王儲,總之,這嫁的是某位可為皇帝達成政治目的的人,因此沒有地位的平民面姓即使才貌雙全也難睹鳳顏。皇家之內如此,普通人家亦難幸免。於是多的是包辦捆綁,多的是新娘子洞房花燭夜才知夫君長相,而嶽父母卻早已將賢婿的面貌爛熟於心。
古人對待愛情的態度上十分成熟深刻。這與同時期的西方相比,非常明顯。這種成熟深刻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忠貞《柏舟》、對對方的尊重《關睢》、認識到美好的愛情可遇不可求《漢廣》《蒹蕸》、愛情要以物質為基礎《木瓜》、《靜女其姝》。
中國歷史發展到宋朝的時候,中國的封建禮教也發展到了最成熟最完備最嚴格也最殘酷的地步。尤其是對婦女的控制限制和壓迫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三從四德、餓死事小失節是大、男女授受不親等等都出來了。中國婦女的裹腳就是從緊挨著宋的五代開始的。從此,中國歷史上再也沒有出現過勇敢、大膽、健康、奔放、飽滿、酣暢、淋漓的愛情故事了。文學中不少。但其中的主人公多是下層社會的人物。象範蠡與西施、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這樣屬於社會最上層的人物的戀愛故事再也不見了。回腸蕩氣壹唱三嘆的故事也有,象《西廂記》、《紅樓夢》等,但與詩經裏邊的愛情比,其大膽熱烈的程度是差得很遠了。從北宋開始,這個界限非常明顯。唐傳奇中的愛情還讓人感到十分痛快、決絕、過癮。壹到了宋,立馬就顯得疲軟了。中國四大民間愛情傳說牛郞織女、梁祝、白蛇傳、孟姜女哭長城全部出在宋之前,就很說明問題。
從中國古代歷史的角度看,愛情悲劇多於喜劇。從文學角度來看,愛情喜劇多於悲劇。二者合起來,單純從數量上看,是喜劇多於悲劇。如果從對於人們的震撼力來看,悲劇要遠遠大於喜劇。
象《孔雀東南飛》、《搜神記》中的《韓憑妻》、唐傳奇中的《霍小玉傳》、《長恨歌傳》、《鶯鶯傳》、《任氏傳》、《步飛煙》等,明三言二拍裏的壹些故事,最著名的當然是杜十娘,再加上清朝的紅樓夢。數量並不多。這些作品裏所展現的愛情悲劇基本上或則是美麗的愛情不能成就美滿的婚姻,或則是男子始亂終棄,或則是惡勢力硬生生拆散愛侶。
喜劇唐傳奇裏的有壹些;元雜劇裏有壹大批,明戲劇小說裏有壹大批;聊齋誌異裏有壹大批。最著名的有西廂記、牡丹亭等。幸福的家庭都是壹樣的,喜劇的劇情結構給人的感覺都是壹個模子。
為什麽喜劇對人的震撼力不如悲劇大,我認為有壹個根本性的原因,就是中國古代的現實社會中根本沒有高質量的、和諧美滿幸福的愛情和婚姻的案例。反映到文藝上,文人們只能通過虛構來彌補現實的貧乏。那些喜劇中的大團圓,或是通過科舉高中、或是通過靈魂不滅、或是假托狐鬼神仙、或是借助皇家或大官的權威來成就,沒有壹個是完全通過主人公自身的努力而造成。也因之,人們從虛幻中得到的滿足總不如在現實中受到的挫折對自己的印象深。這是愛情悲劇之所以比愛情喜劇更能震撼人的壹個原因。
在中國的古代愛情作品中,呈現出這樣壹個現象,他們所描寫的愛情是開放與封閉並存的。或者說開放與封閉是中國古代愛情的兩面。壹種愛情是如紅樓夢裏所描寫的那樣,當事雙方遮遮掩掩,羞羞搭搭,吞吞吐吐,膩膩歪歪,就是不明說,在行為上表現得極為小心謹慎拘謹封閉。壹種愛情是如三言二拍裏描寫的那樣,男女雙方見面之後不管三七二十壹先同居再說。聊齋誌異裏也有壹大批這樣的。而這兩種愛情描寫結合的最典型的是西廂記。在西廂記裏,張君瑞和崔鶯鶯交往的過程中,先是崔鶯鶯謹守禮法,對張絲毫不加辭色,甚至加以斥責。後來又忽然主動地投懷送抱,表現出極為強烈的反差。
這壹點我想也是與中國古代的封建禮法有關的。中國古代對於婦女是要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有十四藏六親之說。男女根本沒有見面的機會,這造成兩種後果,壹是男女雙方對對方因不了解而產生的恐懼感,尤其女方對男方(大老虎)。另壹後果是因長期的阻隔而產生的極度的對對方的渴望。對於受封建禮法禁錮較深的官家上層女子來說,恐懼感會占上峰。對於受教育較少的下層婦女來講,渴望的成份要更大壹點,因其受束縛少故也。
我們看古代的愛情小說,心理描寫極少,幾乎沒有。這與古代男女交往少有很大關系。中國古代是先結婚後戀愛,哪裏會有那麽多的愛情心理呢。直到紅樓夢才開始有了壹些,但與西方同類小說比,就太小兒科了。
所以,中國古代愛情小說中出現的開放與封閉的矛盾是由當時社會的見與不見的現實造成的。這在現在看來,當然是不好的。但反過來講,男女長期不見也未必全是壞事。兩個人談戀愛,整天低頭不見擡頭見,尤其壹個單位的,再好也會覺得乏味了――怎麽又是妳。西施也看成東施了。相反,如果不經常見面,會給雙方以充分的想象的空間,那麽東施也會被妳想象成西施。這也是網戀的吸引人之處。所以,我認為古代不發生愛情便罷,壹旦發生,其質量必高於現代人。因其幹柴烈火故也。象卓文君新寡,以前與司馬相如見都沒見過,就跟著人家跑了。現有,漢樂府民歌裏的上邪、有所思說的多絕,也是這原因。初唐四傑之壹的盧照鄰的名句:“得成比目何辭死,願做鴛鴦不羨仙。”李白詩有名言:“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唐傳奇《步飛煙》裏的話:“生得相親,死亦無恨”――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這樣的話到了宋以後就已經沒有了。只有衣帶漸寬終不悔、天崖何處無芳草、此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了。到現在更只剩下:曾經有壹段真正的愛情擺在我面前……這叫什麽。愛情正在經受調侃。
在這種更似於父母“嫁給”婿的婚姻制度下(當然也不排除機緣巧合、稱心如意,最後子孫滿堂、白頭偕老的,但想必先結婚後戀愛的觀點到底不保險),我不知文成公主婚後是否幸福,但總也是萬世歌頌。而貂嬋雖說是受指使,但也該慶幸最後嫁了個叱咤風雲的主,後人也沒忘了她在鏟除董卓功勞簿上的位置。可憐的是西施,犧牲了自己與範蠡的愛情,嫁了吳王。雖說於越國功勞壹件,最後也與範蠡終成眷屬,但女色禍國的罵名至今不絕於耳。為了避免這種命運,就有了站在父母權貴前說“不”的。可劉蘭芝的反抗是投河,而杜十娘的反抗是沈江。倒是獨孤皇後比較厲害,生前堅決不許楊緊納妃,成了史上有名的或也是頭壹個“妻管嚴”。可也免不了死後戴上了頂大綠帽,楊堅終於還是續了弦。而這位妃子在愛情路上走的也不平坦。她先嫁隋文帝,後又被煬帝霸占,和王位、玉璽壹起如東西般被繼承了。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楊玉環與李隆基的愛情,壹直為人津津樂道,而我以為這恰是對所謂傳統從壹而終的賢婦觀念的最大諷刺。
而封建男尊女卑思想的戕害於女性身上遠不止於此。可怕之處在於大多女性不僅順從甚至已迎合這種愛情形式。《金瓶梅》裏潘金蓮、李瓶兒雖被作為泄欲工具,卻反而“以苦為樂”,於小小的西門府裏爭寵奪幸;《水滸》中的扈三娘被宰了全家卻認賊作兄,還嫁了個五短之人,反而以為幸。封建的思想已將這些女性腦中的愛情細胞滅絕,取而代之的是壹種近乎是非顛倒的盲從與迎合。
我們再來看看作為封建秩序制定者的男性。作為在封建社會中有權享受教育權利的群體,男性不斷受到已有統治思想的浸淫,並且不斷使之豐富牢固。男了所謂的“愛”女子,如同商賈愛財、農民愛地壹般——以女子是否有價值為前提。不外乎娶壹位端莊賢淑的正房炫耀於人前,或是納幾房貌美如花的庶室,滿足私欲。與街市之上挑選貨物細細篩選無多大不同。梁山伯之類終是少數。而雖有王熙鳳持家、武則天治國的事兒,也畢竟是她們貌美得夫君寵幸在先,體弱又軟弱的賈璉和唐高宗也畢竟少之又少。呂雉加武則天再加孝莊與慈禧也抵不上中國歷史上所有男性皇帝的百分之壹。倘若洗衣燒飯生子之事不算權利,那麽女子被賦予的真正權利是於亭中聽琴、於園中撲蝶、於房中等候月錢。正如梁實秋所說,當男人將家用置於妻室面前時多的是炫耀。有的是施舍而不是愛情。撇開禽獸般的西門慶、孫富之流及李甲之類中庸的,光談些所謂有“反抗精神”的,賈寶玉壹直被認為是壹個封建思想的叛逆者,而焦仲卿也因其的忠於愛情而被稱道。可結果前者做了和尚,後者上了吊,都沒能和愛人廝守。這所謂反抗不也如同投河、沈江壹般。但我們卻也不能責怪他們和她們的軟弱或是屈從或是反抗得不徹底性反抗形式的消極性。因為作為群體的統治階級的男性,絕不會允許壹種會顛覆自己統治思想的愛情觀念存在。而作為個體的少數“癡情漢”及作為整體的受壓迫階級的女性都無力去改變這種局面。
緣何中國古代多的是愛情的悲劇,統治階級不允許自由愛情的存在罷了。愛情觀的自由彰顯個性的自由,而普遍的徹底的個性自由將擊破壹小群人要統治其余人的可能,這恐怕是統治者所不願看到。簡言之,自由戀愛觸到了封建統治的根基。至於《西廂記》之類看似大圓滿的結局也只如同19世紀在壹大群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中出現個安徒生。以童話的美麗反襯現實之醜惡,呼喚未來之幸福。
作為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中的壹種,愛情觀的社會意識的本質決定了它受社會存在的制約。在封建社會下,古代女性低下的地位及喪失人權註定了她並無真正愛情觀可言,若有便是順從與被逼順從兩類。因此看來,林妹妹這般過高的愛情觀顯然與現實格格不入,而正是這理想與現實的極大反差,突顯社會制度之不公正(想必追求美好愛情的理想都是相同的)。這種不公正的長達千年的積累,以及後來外來先進思想的啟蒙,最終使人們群起而破之,摧毀了封建思想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