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國家的精神,無論在世界上,還是在人間,也都是歡快的,所以代表其精神的戲曲小說,沒有這種歡快的色彩,就很難壹路走下去,從最後幸福的人們的悲傷開始,從最後結婚的人們的分離開始,從最後幸福的人們的困倦開始,不想讀懂人心!
但我覺得這或許可以從我們缺乏宗教信仰來理解。因為我們沒有宗教,沒有救贖,沒有來世的承諾,我們可能真的需要在今生實現終極正義,否則就會陷入絕望,造成極大的道德危機。要知道,沒有宗教,我們的道德基礎是理性而不是宗教的非理性,所以我們的正義壹定是我們能夠理解和看到的。魯迅先生在談到《紅樓夢》這種壹文不值的作品時,氣憤地說:
那些願意放手的人,無論是更新還是改變,或者是重生,也就是在另壹個地方被撮合,都會“當場重聚”,但他們太沈迷於自欺欺人,所以不甘心看到壹個小騙局,必須閉上眼睛胡說八道。(“墳?睜開妳的眼睛”)
“當場團圓”的“廢話”的確是“自欺欺人”,但也別無選擇。“吉兇禍福”的“世俗報”幾乎是我們最後的選擇。但是這樣壹來,我們就不會有西方意義上的——也就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作品了。
但是中國文學有中國文學的特點。因為我們有如此悠久而持續的文學史——遠遠超過古希臘的歷史,也遠遠超過古希臘的作家和觀眾,如此豐富的文學作品,如此偉大的成就,我們完全有資格、有能力也有必要建立自己的文學評價標準。比如,關於悲劇,如果我們把它理解為人類意誌與歷史的沖突,最終導致不可避免的失敗,是人類激情與命運的較量,是人類弱點或力量在生命歷程中的必然體現,那麽西方悲劇的形式就是俄狄浦斯、安提戈涅、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麥克白。是的,悲傷是中國文學的最高境界和最深刻的意義,是中國人實現命運的獨特方式。
悲劇是文學的最高形式。反映在中國文學中,悲傷是中國文學最本質的特征。在中國人的感情裏,幾乎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悲傷的,因為我們瞥見了繁華背後的憔悴。所以和王國維不壹樣,我覺得中國人骨子裏是悲劇的。然而,壹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由於我們能充分認識到世界的荒誕和人生的悲涼,我們在日常表現中往往是樂觀的。讀完莊子、陶淵明、蘇東坡,我們能充分感受到這壹點,他們之間的邏輯轉換是自然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會突然發現《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因為:第壹,它是最能體現中國傳統文學“悲”特質的作品;第二,是壹部完全可以符合西方悲劇定義的作品。純凈、和諧、濃縮於西方,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幾乎無與倫比。
王國維曾解釋過《紅樓夢》是符合西方定義的悲劇。他說:“《紅樓夢》與所有喜劇相反,是壹部徹頭徹尾的悲劇。”並稱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悲劇:
第壹種悲劇是由極其邪惡的人組成的,他們擁有所有的能力。第二,因為盲目的緣分。第三種悲劇是劇中人物的位置和關系所逼;不壹定要有蛇蠍之性和意料之外的變故,而是普通人和普通環境所迫。
在王國維看來,這第三種悲劇與前兩種悲劇不同,不是“蛇蠍之性格和盲目的命運”造成的,而是人生固有的“例外之物”。這種“不幸”是“無話可說”,所以是“天下第壹慘”的悲劇。魯迅的“幾乎壹無所有的悲劇”也是對這種人生悲劇的準確概括。其實,我們情感上的“悲”,是“天地之間”(用莊子的話來說)對生命和命運的“不幸”和“遺憾”,是無法付之於“不平之聲”而只能表達為壹聲嘆息的。嘆息之後,沒有反抗和委屈,有的只是聽天由命和無奈。這種聽天由命的無奈彌漫在中國古典文學的各種文體中,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的基本情感特征。王國維接著分析了《紅樓夢》中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
賈母愛寶釵的溫柔,卻懲罰黛玉的孤僻,信了金玉的邪說,卻厭倦了寶玉的病。王夫人親近薛;鳳姐因為持家,怕黛玉有才,自己也不方便。襲人在懲罰尤二姐和香菱的時候,聽到黛玉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第八十壹回),怕有災禍,自然和鳳姐壹樣。寶玉對黛玉結拜,卻不對他最愛的祖母結拜,這是普通道德造成的;黛玉是個怎樣的女人!所有這些原因,還有金和玉的結合,木和石的結合甚至分離,還有蛇和蠍子,非常意想不到的變化,行走其間?但是,平時的道德,平時的人情,平時的情況也不過如此。所以《紅樓夢》作者可謂悲劇中的悲劇。
相對於後來的“紅學家”在《紅樓夢》中劃分“好人”和“壞人”的方式,從我的閱讀經歷來看,我很贊同王國維的觀點。我覺得賈家壞人不多。那些被紅學壹致否定的人,如賈政、、馮、,都只是普通人。雖然他們在道德上並不高尚,但他們的缺點也在基本人性範圍之內。也正因為如此,這些道德水準壹般的人造成的悲劇,才是最讓我們感到惋惜卻又無頭無債的。對於這樣的悲劇,我們除了感傷還能做什麽?
曹雪芹在小說中幾乎無拘無束地宣泄自己的悲傷。寶玉和黛玉是多愁善感的大師。其實,在寶玉和黛玉的思想和心理中,我們已經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們對未來的悲觀,他們的無助、無力和無方向,他們知道自己沒有未來。第十九回,寶玉對襲人說
請守護我,當我有壹天化為飛灰——飛灰不好,有灰有識的痕跡——當我化為輕煙,風吹走,妳可以不在乎我,我也可以不在乎妳,隨妳便。
在第36次,他說:
如果我這時候運氣好,我會在妳們都在的時候死去,然後妳們可以把我的眼淚哭成壹條河,把我的屍體漂起來,送到沒有鳥的僻靜處,隨風消失,我就再也不會重生了。這是我的死期。
第五十七回,紫鵑騙寶玉說老太太給他訂了個琴姑娘。寶玉道:
我只希望我現在就死了,我的心會爆炸,妳看。然後連皮帶骨,全都華頌了壹股灰,然後變成了壹股煙,壹陣風,吹向四面八方,全都消逝了,這就好!
對襲人來說,這當然聽起來像是“瘋話”,但這正是他內心絕望的表現。
小寶玉,哪裏那麽寂寞?蓋“悲霧,遍華林,惟呼吸而明白者,只有寶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呼吸著這樣悲傷的迷霧,寶玉的愛是痛苦中的愛,絕望中的愛,仿徨中的愛,冷漠中的愛,靈魂中的愛,精神中的愛。他是戀愛中的哈姆雷特:愛還是不愛,這是壹個問題。所以我們看到他很投入,很體貼,很溫柔,同時又總覺得這份愛情沒有立足之地。人站在哪裏,不是深淵?寶玉的周圍已經崩塌,愛情是壹座孤島。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什麽,雖然他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寶釵那豐滿的玉臂,甚至會想“這玉臂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就好了”,有情色的壹面,但他真正喜歡的是能滋養和安撫他靈魂的戴宇。對他來說,愛是因為孤獨、絕望、寂寞、仿徨,壹個靈魂的缺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那個小孩子的壹點點閑情逸致,壹點點愛,才是值得關心的,否則,他就只能光著身子,最後的樣子,光頭赤腳,突然就過去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這個通靈石不是沒有補天天賦,而是補天無法修復。
這個少年內心是那麽的絕望,但是對人對事都很體貼很照顧。“我願意天天伺候丫鬟們”(第36回)。但他常常覺得“這心碎了,誰也不知道”(第31次)。“我有壹顆心,前天給了我姐姐林。反正他會過來拿給我,放進我肚子裏”(第97回)。魯迅也說自己“愛知識,努力工作,但憂慮加重”(《中國小說史略》)。
19日,寶玉撞見嚴明與壹個姑娘私通。壹瞬間,他忍不住喊了壹聲“太好了”,踹門進去,卻沒有懲罰她。他只是叫女孩跑,女孩很快就跑出去了。寶玉又跑出來,叫道:“妳不要怕,我不告訴人!”情急之下,嚴明在後面喊道:“老祖宗,這分明是在告訴人嘛!”
只有這句“別怕,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話,他內心的善良,被別人認為的善良,躍然紙上。他怕姑娘硬起心腸,怕她丟人,怕她害怕,就沖了出來,壹句話就寬了她的心。
可是這樣壹個善良的人,在成人的世界裏卻被判定為害群之馬,他要大舉進攻。最後只能出家,逃離塵世,讓紅樓夢變成了佛影。
襲人尋思道:“寶玉必是隨那和尚去了。上次他想把玉拿出來,只是想脫身。我抓住他,看到他沒有像往常壹樣推我,壹點好感都沒有。”後來和二夫人膩了,在其他姐妹面前也沒表現出什麽好感:開悟就是這個樣子。(第壹百二十回)
偉大的感情已經變得無情。難怪晴雯死了,黛玉死了,鳳姐死了,賈死了,死了,探春、迎春和惜春結婚了,出家了。史湘雲不再來了,大觀園也關了...隆恩皇帝特赦令,賈政的天下還在,寶玉的天下沒了。對他來說,廣闊的白色土地真的很幹凈。
寶玉好,黛玉就真,就美。她眼裏揉不得壹點沙子,心裏容不得壹點汙穢。她只能“潔身自好”。她對所有的虛偽都有壹種近乎過敏的感覺,但她沒有容忍度。在曹雪芹心目中,只有這樣,純真無邪的善才配得上。但這只能是壹個理想,壹個讓我們難過的理想。
寶釵雖然溫柔大方,聰明伶俐,但不如黛玉,也不如寶玉。當金釧兒跳井而死時,寶玉“巴不得去死”(第三十二回)。襲人也“懷念和往常壹樣心情的感覺,忍不住哭了。”王夫人也想:“難道不是我的錯!”我不自覺的流淚了。而寶釵原來是:
寶釵笑道:“我嬸娘是個慈善的,她當然這麽想。在我看來,他不是壹氣之下投井的。大部分都是下井生活,或者在井邊玩耍,失足跌倒。他在高層被約束慣了,出門自然要繞壹繞。有這樣的氛圍嗎?”即使有這種氛圍,他也只是個傻子,沒什麽可惜的。”王夫人點點頭,嘆了口氣,“即便如此,我也真的很苦惱!寶釵笑道:"嬸子也懶得管。"。“我是過不去,不過給他幾兩銀子,也算是盡了主仆之責。”
這個時候她還能“笑”出來,用這種方式為厲害的人開脫,真讓人覺得她心硬。這就是她不如寶黛的地方。比起寶黛,她是壹個比壹個境界差的人物。
脂硯齋在四十二年前的總論中說:“柴、於雖是兩個名字,人都壹樣。”寶釵和黛玉在氣質、體格、秉性、性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但作為金陵十二釵之首,在判詞上也是二合壹。王昆侖的《紅樓夢》說,柴黛的區別是:
寶釵在做人,黛玉在作詩,寶釵在解婚,黛玉在戀愛;寶釵把握現實,黛玉沈浸意境,寶釵有計劃地適應社會規律,黛玉讓自己自然地表現精神。寶釵代表了當時普通女性的理智,黛玉代表了當時知識分子在閨閣中的感情。
總之,寶釵代表了對世俗生活,對物質世界及其對人的誘惑和壓迫,對制度和社會規則的屈從和追隨。而黛玉則代表了人性中桀驁不馴的東西,代表了自由和反抗。其實在人性中,對自由的向往和對歸屬感和安全感的追求是同時並存的。我們需要個性和獨立的空間來發展自己。還有就是對群體的依戀和追隨來保護自己。更何況,人生的價值往往需要在人群中被確認。從這個意義上說,就不難理解柴黛是壹個了,也就不難理解柴黛對寶玉的吸引力了。當然,我們可以看到,兩者之間,寶玉更吸引黛玉,這也是因為人性更傾向於自由。在兩者都無法實現的情況下——也就是在寶釵豐滿的手臂無法長在黛玉身上的情況下,我們就舍臂取靈,舍群而自由。但是,制度的力量不是個人可以抗衡的。相反,個人往往會成為玩偶。林黛玉燒了稿子,薛寶釵成了禮物。在寶玉失去通靈寶玉和愚癡的情況下,壹場由成人世界操縱,由成人世界價值觀決定的婚姻大事也在暗中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是成人世界對青少年世界的集體暴力。唯壹不同的是黛玉被拋棄了——整個婚姻管理過程中有、王夫人和豐等代表人物在她彌留之際。寶釵主動繳械——薛姨媽問自己的意見時,大吃壹驚:“媽搞錯了。我父母是女孩家的主人。現在爸爸不在了,媽媽應該是主人,還是問哥哥吧。妳為什麽問我?”(95)當然,這裏面有符合她心意的東西,她樂於做壹個安靜順從的人。寶玉是被騙的——自始至終,他和林妹妹的結合都是滿心歡喜,騙得天衣無縫:心思縝密的馮,竟然想到幫新娘寶釵的人要用黛玉的丫鬟!
與黛玉相比,寶釵不是惡,而是“假”。這個“假”主要不是“假”,而是“人造”,就像荀子的“人性本惡,其性本善也是假”,“若無假性,不能自美”。如果黛玉是壹個以真面目示人、不怕見人的女人,就會陷入壹種小心眼、尖酸刻薄的評價;然後,寶釵能夠掩飾和控制自己的感情和好惡,從而與成人世界實現最大限度的和解,從而贏得成人世界的壹致好評。這也是她最終能拉攏黛玉,成為賈府“寶二奶奶”的原因,在成人世界起著主導作用。可悲的是,雖然她並不壹定愛寶玉,也把這段婚姻當做自己人生幸福和成功的保證,但客觀來說,她在這場愛情競賽中並沒有主動去挑戰。她很有心計,但在這件事上她沒有用任何心計。她並沒有刻意做什麽討寶玉歡心的事。她只是刻意克制自己,以求獲得成人世界的認可。這是她的“贗品”。王昆侖說她要的是婚姻,黛玉要的是愛情,不壹定是真的。正確的說法是,她得到了婚姻,黛玉得到了愛情,但她得到了愛情卻失去了婚姻;婚後未必有愛情,而這兩人合壹在第97回有大收獲:林黛玉燒稿是徹底的“毀”,但也是最後的“成功”,她報答申英服務員眼淚的心願終於實現;薛寶釵成為結婚禮物,是“成功”,也是“寶奶奶”的“敗筆”。從此,她徹底失去了自以為可以掌握的世俗快樂。這時她才發現,寶玉不僅是她幸福的保證,也是她人生不幸的根源。寶玉跟她真的成了假寶玉,而且是真惡——成人世界給了他們同樣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