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中外文學的大格局中,中國古代文學有其自身獨特的思想,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實。我認為,與其討論中國古代文學思想是否存在,不如討論這壹思想在現代世界和現代視域中的價值與意義。歷經數千年的文明積澱,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形成了自身獨特的傳統,這也是不言而喻的事實。我認為,與其討論中國古代文學傳統是否具有自身的體系,不如思考這壹傳統存在於歷史與現實的雙重境域之中的價值與意義。
如果我們將西方文學思想(傳統的與現代的)視為壹整套體系,並以之作為參照系的話,我們不得不承認,中國古代文學思想在傳承與變異中原本就形成了壹整套完整的體系。這壹體系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歷史存在,是壹種歷史傳統,只是當我們借用西方文學思想的話語(如本體論、創作論、形式論、鑒賞論等等)時,往往無法恰當地解說它的內涵,甚至無法滿意地勾勒它的輪廓。因此,面對幾千年的文學傳統,我們時時感到惶恐和困惑:我們能感性地感覺到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存在,卻無法理性地把握它、描述它;壹旦我們想要理性地把握它、描述它,它要麽就像水銀壹樣從我們的手指間無聲無息地悄悄溜走,要麽就如橡皮塊壹樣被我們隨心所欲地拿捏成各種各樣的形狀。這也許正如蘇東坡所感嘆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中國學人生於斯,長於斯,反而對中國文學傳統難以言說,或者信口胡說。
這是中國傳統文明步入20世紀以來所面臨的最為深刻的文化困境。更準確地說,這並不是傳統文明的困境,而是傳統文明的承繼者或闡釋者的文化困境。例如中醫藥,在幾千年歷史中壹直大行其道,成為疾病的克星,病人的福音,《黃帝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方論》、《中藏經》、《神農本草經》、《本草綱目》、《千金要方》等等,數千年來屢試不爽,不知治愈了多少病人,解決了多少病癥。可是,20世紀以來,當人們將中醫藥納入西方醫學體系中之後,中醫藥就似乎不那麽靈光了,至少是不能“獨立行醫”了。在壹般的醫院裏,如果不采用“中西醫兼治”之術,醫生們幾乎束手無策。
於是,“畫眉深淺入時無”,成為中國傳統文明扣擊現代文明之門時經常發出的疑問。在文學研究領域裏,前壹陣所謂“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現代轉換”,所謂“中國文學的失語癥”,不是被炒得沸沸揚揚嗎?在我看來,“現代轉換”也好,“失語”也好,都是壹種漠視傳統的“無根心態”的表述,是壹種崇拜西學的“殖民心態”的顯露。“世人都曉傳統好,惟有西學忘不了”,如此而已,豈有他哉?應對現代社會的嚴峻挑戰,我認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不外有兩種選擇;壹種選擇是適應現代社會,發掘文學傳統在現代社會中的“實用性”:壹種選擇是堅守傳統立場,發揚文學傳統在文化傳承中的“自足性”。章太炎在談到傳統學術研究時說:“學者在辨名實,知情偽,雖致用不足尚,雖無用不足卑。”(《與王鳴鶴書》)也許有感於20世紀初文化傳統在現代社會的嚴重困境,章太炎更強調傳統學術研究的“自足性”,而我則寧可強調傳統學術研究的雙重選擇。我同意魏源所說的:“執古以繩今,是為誣今;執今以律古,是為誣古。”(《默觚·治篇五》)我認為,只有積極地適應現代社會,才能有效地改善古代文學研究的外部生態環境,為古代文學研究的發展尋找更多、更好的契機;而只有積極地堅守傳統立場,才能有效地激發古代文學研究的內在生存能力,為古代文學研究的發展提供更強、更盛的活力。換句話說,古代文學研究的本質特征在於,它是憑借壹整套生生不息的傳統學術資源和傳統學術規範,去應對現代社會挑戰,確立自身精神價值,傳播潛在文化意義的。
壹方面,“傳統”是古代文學研究的生命之本,是古代文學研究自立於學術之林、自立於社會之中的根基。就其極端的意義而言,“傳統”是拒斥現代化的,是不可能實現所謂“現代轉換”的;如果謀求“傳統”的“現代轉換”,只會傷筋動骨,不能脫胎換骨。孔子所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正表現出對傳統的尊重和珍視。今年年初我曾到意大利講學,在羅馬、那不勒斯、佛羅倫薩、威尼斯等地,親眼目睹了意大利人民對每壹處古希臘或古羅馬遺址的珍愛,對每壹尊歷史悠久的石雕,甚至每壹塊年代久遠的石頭的保護,這既激起我崇高的敬意,也引起我深切的慨嘆。中國作為有著數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曾經損毀而現在仍在繼續損毀的文化遺產是難以計數的。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淡化了對“傳統”的珍視。50年前北京皇城城墻的拆毀,5年前北京平安大道的擴建,還曾引起激烈的爭論,而對眼下二環路沿線建築的大規模拆建,人們已顯得“心平氣和”了。損毀了的文化遺產是永遠不可能重新修復的,哪怕是壹部古籍,毀了壹本,天地間就將少了壹本。新修的北京大觀園、武漢黃鶴樓等所謂“古跡”,固然精雕細刻,古色古香,但充其量只能是“假古董”。因此,古代文學研究不能斬斷“傳統”,必須永葆“傳統”,這是古代文學研究的生命所在。
當然,在高速發展的現代社會中,古代文學也不能置身世外,漠然處之。在“技”的層面,古代文學研究無疑需要接受現代化科技手段的洗禮。例如漢字信息的計算機處理等研究的深入發展,的確大大改變了古代文學研究的研究手段、研究工具,為古代文學研究開拓出壹片大有可為的嶄新天地。而我更為看重的是在“道”的層面,源遠流長的古代文學傳統維系著中國人的精神,積澱著中國人的智慧,昭示著中國人的心靈,它應該也完全可以為重塑中國人的形象貢獻寶貴的文化資源。荀子說:“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荀子·性惡》)陸賈說:“善言古者合之於今,能術遠者考之於近。”(《新語·術事》)古今對話,是傳統生生不息的源泉所在。壹個國家和民族,需要有自身獨立精神文化傳統。“傳統”的意義,不僅指向過去,也指向現在,還指向將來,是貫穿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掙不斷的紅絲”,是壹個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生命線。正如伽達默爾所說的:“傳統並不只是我們繼承得來的壹種先決條件,而是我們自己把它生產出來的,因為我們理解著傳統的進展並且參與到傳統的進展之中,從而也就靠我們自己進壹步地規定了傳統。”(《真理與方法》)因此,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術走向,不是簡單地汲取古代文學思想的精華,也不是簡單地繼承古代文學思想或宏揚古代文學思想,而是能動地選擇和激活古代文學思想,從而積極地參與現代文學理念的建構,並且不斷地重新構建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思想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