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鄉愁是壹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壹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壹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壹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2、《等妳在雨中》
等妳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沈落蛙聲升起
壹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妳來不來都壹樣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妳
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恒剎那剎那永恒
等妳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等妳在剎那在永恒
如果妳的手在我的手□此刻
如果妳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會說小情人
諾這只手應該采蓮在吳宮
這只手應該
搖壹柄桂漿在木蘭舟中
壹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檐
耳墜子壹般的懸著
瑞士表說都七點了 忽然妳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翩翩妳走來
像壹首小令
從壹則愛情的典故□妳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中有韻地妳走來
3、《我之固體化》
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裏,
我仍是壹塊拒絕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體的硬度。
我本來也是很液體的
也很愛流動,很容易沸騰,
很愛玩虹的滑梯。
但中國的太陽距我太遠
我結晶了,透明且硬,
且無法自動還原。
4、《西螺大橋》
矗然,鋼的靈魂醒著
嚴肅的靜鏗鏘著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著這座
力的圖案,美的網,猛撼著這座
意誌之塔的每壹根神經,
猛撼著,而且絕望地嘯著
而鐵釘的齒緊緊咬著,鐵臂的手緊緊握著
嚴肅的靜。
於是,我的靈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將異於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復原為
此岸的我
但命運自神秘的壹點伸過來
壹千條歡迎的臂,我必須渡河
面臨通向另壹個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顫抖
但西螺平原的壯闊的風
迎面撲來,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顫抖,但是我
必須渡河!
矗立著,龐大的沈默。
醒著,鋼的靈魂。
5、《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浪濤騰躍成千古
太陽升火,月亮沈珠
哪壹波是捉月人?
哪壹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蘇猶似髯蘇在吊古
聽,魚龍東去,擾擾多少水族
當我老去,千尺白發飄
該讓我曳著離騷
裊裊的離騷曳我歸去
汩羅,采石磯之間讓我遊泳
讓不朽的大江為我滌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親的手指,孩時
呵癢輕輕,那樣的觸覺
大江東去,千唇千靨是母親
舔,我輕輕,吻,我輕輕
親親,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態是吮吸的資態
源源不絕五千載的灌溉
永不斷奶的聖液這乳房
每壹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壹滴都從昆侖山頂
風裏霜裏和霧裏
幕曠曠神話裏走來
大江東去,龍平媒向太陽
龍尾黃昏,龍首探入晨光
龍鱗翻動歷史,壹鱗鱗
壹頁頁,滾不盡的水聲
勝者敗敗者勝高低同樣是浪潮
浮亦永恒沈亦永恒
順是永恒逆是永恒
俯泳仰泳都必須追隨
大江東去,枕下終夜是江聲
側左,滔滔在左耳
側右,滔滔在右頰
側側轉轉
揮刀不斷
失眠的人頭枕三峽
6、《五陵少年》
臺風季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
我的血系中有壹條黃河的支流
黃河太冷需要滲大量的酒精
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
餵!再來杯高梁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淚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
傳說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陽
有壹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於
聽見沒有?來壹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黃行的櫥窗掛著
當掉五花馬只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周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壹窩武俠小說
來壹瓶高梁哪店小二
7、《火浴》
壹種不滅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間至熱或者至冷
不知該上升或是該下降
該上升如鳳凰在火難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壹氅天鵝
壹片純白的形象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全由弧線構成
有壹種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燒
凈化的過程兩者都需要
沈澱的需要沈澱飄揚的飄揚
赴水為禽撲火為鳥火鳥與水禽
則我應選擇選擇哪壹種過程
西方有壹只天鵝遊泳在冰海
那是寒帶壹種超人的氣候
那□冰結寂寞結冰
寂是靜止的時間倒影多完整
曾經每壹只野雁都是天鵝
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東方
在炎炎的東有壹只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
壹步壹個火種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燒不死鳳雛
壹羽太陽在顫動的永□□上升
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榮的輪回是靈魂從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天鵝鶴白衣白扇
時間靜止中間棲著智士隱士
永□流動永□的烈焰
滌凈勇士的罪過勇士的血
則靈魂妳應該如何選擇
妳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
選擇冰海或是選擇太陽
有潔癖的靈魂啊□是不潔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羨的完成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羨火浴更難
火比水更透明比火更深
火啊永生之門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壹座弧形的挑戰
說未擁抱死的不能誕生
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壹瞬
壹瞬間□火的那種意誌
千杖交笞接受那樣的極刑
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無罪!我無罪!我無罪!烙背
黥面我仍是我仍是
清醒的我靈魂啊醒者何辜
張揚燃燒的雙臂似聞遠方
時間的颶風在嘯呼我的翅膀
毛發悲泣骨骸呻呤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飛鳳雛妳的新生
亂曰:
我的歌是壹種不滅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騰為火浴靈魂
藍墨水中聽有火的歌聲
揚起死後更清晰也更高亢
8、《星之葬》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夏斟得太滿
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
夢見唐宮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
夢見另壹個夏夜壹顆星的葬禮
夢見壹閃光的伸延與消滅
以及妳的驚呼我的回顧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9、《風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敲叩著壹個人的名字
——妳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日夜不停
妳聽見了嗎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壹個人的名字
10、《紗帳》
小時候的仲夏夜啊
稚氣的夢全用白紗來裁縫
圓頂的羅帳輕輕地斜下來
星雲□□的纖洞細孔
仰望著已經有點催眠
而捕夢之網總是密得
飛不進壹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劍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嚶嚶地怨吟
卻竦得放進月光和樹影
幾聲怯怯的蟲鳴
壹縷禪味的蚊香
招人入夢向幻境蜿蜒——
壹睜眼
赤紅的火霞已半床
11、《寄給畫家》
他們告訴我今年夏天
妳或有遠遊的計劃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鴻
帶著畫架和壹頭灰發
和豪笑的四川官話
妳壹走臺北就空了吾友
長街短巷不見妳回頭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傘滿天黃泥滿地
怎麼妳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妳帶不走
那些土廟那些水牛
而壹到夏天的黃昏
總有壹只兩只白鷺
仿佛從妳的水墨畫圖
記起了什麼似的飛起
12、《第三季》
第三季第三季屬於簫與豎笛
那比丘尼總愛在葡萄架下
數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叩我的窗子
太陽哪太陽是遲起的報童
扔不進什麼金色的新聞
我也不能把憂郁
扔壹只六足昆蟲的屍骸那樣
扔出墻去
當風像壹個饞嘴的野男孩
掠開長發要找誰的圓頸
我欲登長途的藍驛車
向南向猶未散場的南方
13、《芝加哥》
新大陸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網的中央,吞食著天文數字的小昆蟲,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撲進去,我落入網裏--
壹只來自亞熱帶的
難以消化的
金甲蟲。
文明的群獸,摩天大樓壓我們
以立體的冷淡,以陰險的幾何圖形
壓我,以數字後面的許多零
壓我,壓我,但壓不斷
飄逸於異鄉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線。
迷路於鋼的大峽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國海黎明的野宴)
鐘樓的指揮杖挑起了黃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藍得傷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樂拂來時,街燈簇簇地開了。
色斯風打著滾,瘋狂的世紀構發了--
罪惡在成熟,夜總會裏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貓叫著,將上帝溺死在杯裏。
而歷史的禁地,嚴肅的藝術館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獅子在守夜,
檻樓的時代逡巡著,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級。
而十九世紀在醒著,文藝復興在醒著,
德拉克魯瓦在醒著,羅丹在醒著,
許多靈魂在失眠著,耳語著,聽著,
聽著--
門外,二十世紀崩潰的喧囂。
14、《圓通寺》
大哉此鏡看我立其湄
竟無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光已暢行
比丘尼如果青鐘銅扣起
聽壹些年代滑落蒼苔
自盤得的圓顱
塔頂是印度的雲塔頂是母親
啟古灰匣可窺我的臍帶
聯系的壹切曾經
母親在此母親不在此
釋迦在此釋迦不在此
釋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佛在敦煌
諾佛就坐在那婆羅樹下
在搖籃之前棺蓋之後
而獅不吼而鐘不鳴而佛不語
數百級下女兒的哭聲
喚我回去回後半生
15、《鼎湖的神話》
用的是盤古公公的鋼斧
劈出昆侖山的那壹柄
蛀的是老酋長軒轅的烏號
射穿蚩尤的那壹張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裏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鵬的遺羽當黃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過去後還有五百年
噴射雲中飛不出壹只鳳凰
龍被證實為壹種看雲的爬蟲
表弟們據說我們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長有彩眉的酋長
有馬喙的酋長卵生的酋長
不信妳可以去問彭祖
彭祖看不清倉頡的手稿
去問老子老子在道德經裏直霎眼睛
去問杞子杞子躲在防空洞裏
拒絕接受記者的訪問
早該把古中國捐給大英博物館
表弟們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壹個黃昏
把五彩石哭成繽紛的流星雨
而且哭壹個夜表弟們
把盤古的眼睛哭成月蝕
而且把頭枕在山海經上
而且把頭枕在嫘祖母的懷裏
而且續五千載的黃梁夢在天狼星下
夢見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復燃
當地上踩過奴隸的行列
16、《戲李白》
妳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
陰山動
龍門開
而今反從妳的句中來
驚濤與豪笑
萬裏濤濤入海
那轟動匡盧的大瀑布
無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黃河西來大江東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沈寂
有壹條黃河妳已夠熱鬧的了
大江就讓給蘇家那鄉弟吧
天下二分
都歸了蜀人
妳踞龍門
他領赤壁
17、《招魂的短笛》
魂兮歸來,母親啊,東方不可以久留,
誕生臺風的熱帶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氣壓很低。
魂兮歸來,母親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陽火車的單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腳心。
魂兮歸來,母親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馴鹿的白色王國,
七月裏沒有安息夜,只有白晝。
魂兮歸來,母親啊,異國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夢寐在落地窗畔,
伴著妳手栽的小植物們。
歸來啊,母親,來守妳火後的小城。
春天來時,我將踏濕冷的清明路,
葬妳於故鄉的壹個小墳。
葬妳於江南,江南的壹個小鎮。
垂柳的垂發直垂到妳的墳上,
等春天來時,妳要做壹個女孩子的夢,
夢見妳的母親。
而清明的路上,母親啊,我的足印將深深,
柳樹的長發上滴著雨,母親啊,滴著我的回憶,
魂兮歸來,母親啊,來守這四方的空城。
18、《黃昏》
倘若黃昏是壹道寂寞的關
西門關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為何
不見進關來,只見出關去?
而壹出關去就中了埋伏
晚霞壹翻全變了黑旗
再回頭,西門已閉
——幾度想問問蝶上的邊卒
只見蝙蝠在上下撲打著
噢,壹座空城
19、《夜色如網》
妳知道夜色迷離是怎樣來襲的嗎?
從海上?壹盞漁火接壹盞漁火?
從陸上?壹柱路燈接壹柱路燈?
從風上?壹只歸鳥接壹只歸鳥?
恢恢的天網疏而不漏
撒網的手向無中生有
妳知道是怎樣放怎樣收的嗎?
看坡下斜斜的壹行馬尾松
須發蓬茸,背光的姿態
愈來愈曖昧,也愈朦朧
面海的那扇長窗
正要說暮色來了
忽然壹變色
說,夜色來了
說,灰茫茫的天網無所遺漏
正細孔密洞在收口
無論妳在天涯的什麽半島
地角的什麽樓
20、《風鈴》
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敲叩著壹個人的名字
——妳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日夜不停
妳聽見了嗎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禁不勝禁
除非叫所有的風都改道
鈴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壹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