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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中國傳統文人究竟有哪些

筆墨祭

中國傳統文人究竟有哪些***通的精神素質和心理習慣,這個問題,現在已有不少海內外學者在悉心研究。這種研究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也時時遇到麻煩。年代那麽長,文人那麽多,說任何壹點***通都會湧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壹多,所謂***通雲雲也就很不保險了。如果能對例外作壹壹的解釋,當然不錯,但這樣壹來,壹篇文章就成了自己出難題又自己補漏洞的尷尬格局。補來補去,痛快淋漓的主題都被消磨掉了,好不為難煞人。

我思忖日久,頭腦漸漸由精細歸於樸拙,覺得中國傳統文人有壹個不存在例外的***同點;他們都操作著壹副筆墨,寫著壹種在世界上很獨特的毛筆字。不管他們是官屠宰輔還是長為布衣,是俠骨赤膽還是蠅營狗茍,是豪壯奇崛還是脂膩粉漬,這副筆墨總是有的。

筆是竹竿毛筆,墨由煙膠煉成。濃濃地磨好壹硯,用筆壹舔,便簌簌地寫出滿紙黑生生的象形文字來。這是中國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態,也是中國文化的***同技術手段。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幹脆偷偷懶,先把玩壹下這管筆、這錠墨再說呢?

壹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態載體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就遇到過壹場載體的轉換,即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這場轉換還有壹種更本源性的物質基礎,即以“鋼筆文化”代替“毛筆文化”。五四鬥士們自己也使用毛筆,但他們是用毛筆在呼喚著鋼筆文化。毛筆與鋼筆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文化,是因為它們各自都牽連著壹個完整的世界。

作為壹個完整的世界的毛筆文化,現在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了。

誠然,我並不否定當代書法的成就。有壹位朋友對我說,當代書法家沒有壹個能比得上古代書法家。我不同意這種看法。古代書法家的隊伍很大,層次很多,就我見聞所及,當代壹些書法高手完全有資格與古代的許多書法家壹比高低。但是,壹個無法比擬的先決條件是,古代書法是以壹種極其廣闊的社會必需性為背景的,因而產生得特別自然、隨順、誠懇;而當代書法終究是壹條刻意維修的幽徑,美則美矣,卻未免失去了整體上的社會性誠懇。

在這壹點上有點像寫古詩。五四以降,能把古詩寫得足以與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張揚,唐詩宋詞的時代已絕對不可能復現。詩人自己可以寫得非常得心應手(如柳亞子、郁達夫他們),但社會接納這些詩作卻並不那麽熱情和從容了。久而久之,敏感的詩人也會因寂寞而陷入某種不自然。他們的藝術人格,或許就會因社會的這種選擇而悄悄地重新調整。這裏遇到的,首先不是技能技巧的問題。

我非常喜歡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幾個傳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條。只是為了壹件瑣事,提筆信手塗了幾句,完全不是為了讓人珍藏和懇掛。今天看來,用這樣美妙絕倫的字寫便條實在太奢侈了,而在他們卻是再啟然不過的事情。接受這張便條的人或許眼睛壹亮,卻也並不驚駭萬狀。於是,壹種包括書寫者、接受者和周圍無數相類似的文人們在內的整體文化人格氣韻,就在這短短的便條中泄露無遺。在這裏,藝術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藝術化相溶相依,壹支毛筆並不意味著壹種特殊的職業和手藝,而是點化了整體生活的美的精靈。我相信,後代習摹二王而惟妙惟肖的人不少,但誰也不能把寫這些便條的隨意性學到家。

在富麗的大觀園中築壹個稻香村未免失之矯揉,農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鄉村裏。時裝表演可以引出陣陣驚嘆,但最使人舒心暢意的,莫過於街市間無數服飾的整體鮮亮。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燦爛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們之間。在毛筆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們的衣衫步履、談吐行止、居室布置、交際往來,都與書法構成和諧,他們的生命行為,整個兒散發著墨香。

相傳漢代書法家師宜官喜歡喝酒,卻又常常窘於酒資,他的辦法是邊喝邊在酒店墻壁上寫字,壹時觀者雲集,紛紛投錢。妳看,他輕輕發出了壹個生命的信號,就立即有那麽多的感應者。這與今天在書法展覽會上讓人贊嘆,完全是另壹回事了。整個社會對書法的感應是那樣敏銳和熱烈,對善書者又是如此尊敬和崇尚。這使我想起現代的月光晚會,哪個角落突然響起了吉他,整個晚會都安靜下來,領受那旋律的力量。

書法在古代的影響是超越社會蕃籬的。師宜官在酒店墻上寫字,寫完還得親自把字鏟去,把墻壁弄得傷痕斑斑,但店主和酒保並不在意,他們也知書法,他們也在驚嘆。師直官的學生梁鴿在書法上超越了老師,結果成了當時的政治權勢者爭奪的人物。他曾投於劉表門下,曹操破荊州後還特意尋訪他,既為他的字,也為他的人。在當時,字和人的關系難分難舍。曹操把他的字懸掛在營帳中,運籌帷幄之余悉心觀賞。在這裏,甚至連政治軍事大業也與書法藝術相依相傍。

我們今天失去的不是書法藝術,而是烘托書法藝術的社會氣氛和人文趨向。我聽過當代幾位大科學家的演講,他們寫在黑板上的中文字實在很不像樣,但絲毫沒有改變人們對他們的尊敬。如果他們在微積分算式邊上寫出了幾行優雅流麗的粉筆行書,反而會使人們驚訝,甚至感到不協調。當代許多著名人物用毛筆寫下的各種題詞,恕我不敬,從書法角度看也大多功力不濟,但不會因此而受到人們的鄙棄。這種情景,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因為這裏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信號系統和生命信號系統。

古代文人苦練書法,也就是在修煉著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現代西方女子終身不懈地進行著健美訓練,不計時間和辛勞。

由此,壹系列現代人難以想象的奇跡也隨之產生。傳說有人磨墨寫字,日復壹日,把貯在屋檐下的幾缸水都磨幹了;有人寫畢洗硯,把壹個池塘的水都洗黑了;有人邊走路邊在衣衫上用手指劃字,把衣衫都劃破了……最令人驚異的是,隋唐時的書法家智永,寫壞的筆頭竟積了滿滿五大麓子,這種簏子每只可容壹百多斤的重量,筆頭很輕,但五簏子加在壹起,也總該有壹二百斤吧。唐代書法家懷素練字,用壞的筆堆成了壹座小丘,他索性挖了壹個坑來掩埋,起名曰“筆冢”。沒有那麽多的紙供他寫字,他就摘芭蕉葉代紙,據說,近旁的上萬株芭蕉都被他摘得光禿禿的。這種記載,即便打下幾成折扣,仍然是十分驚人的。如果僅僅為了練字謀生,完全犯不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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