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評論者說,《父親》"是當代中國農民的形象",還是"八億農民的父親"呢?這種說法是否恰當,也是值得商榷的。本文作者結合《父親》的創作思想並針對有關評論,得出不同看法,不壹定正確,請大家不吝指教。
我國十億人口有八億是農民,藝術家關心農民,熱愛農民,並在自己的藝術創作中努力塑造農民的形象,無疑的應當得到有力的支持和鼓勵。但由於我國農村幅員遼闊,生產力很低,工具落後,農民辛辛苦苦地幹壹年,到頭來生活還是貧苦的,凡是由城市到農村的人,都會發現農民的苦楚。在這方面,藝術家較壹般人會更加敏感些。苦是嚴酷的事實,無法否認。如果藝術家把他在農村所觀察到的壹切,都如實地反映在作品中,是不是就等於真實地反映了農民的現實生活?對於這個問題,壹般人的認識,可能持肯定態度,但作為藝術家,不應當把自己的視野局限於壹般人的視平線上,藝術家應當比壹般人看得更遠些,要看到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也就是說,藝術家要有深刻的、積極的潛意識活動,在作品要滲透藝術家的崇高理想,對生活不能采取消極的旁觀態度。因此,觀察農民的苦,是壹回事,如何反映農民的苦,又是另壹回事。雖說,藝術是生活的反映,生活決定藝術,但生活不等於藝術,藝術也不等於生活。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然而像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在我們所見到的美術作品中,都得到了很好地解決。
羅中立同誌在完成了《父親》壹畫的創作之後,曾給《美術》編輯部去過壹封談創作經驗的《信》,從《信》中看來,他在構思《父親》的時候,態度是坦率的,感情是真摯的,思想是樸素的。他在重慶的廁所裏偶然碰見了壹位衣服襤褸、蓬頭垢面的"守糞人",壹下子觸動了他那易受感動的心靈,頓時產生了要表現"受苦人"的創作念頭。羅中立同誌很重視視覺感受,也懂得視覺形象給普通人造成的感染力,所以,他決不能放松對那"守糞人"的跟蹤觀察和細心推敲:
"那是75年的除夕之夜,雨夾著雪粒不斷地向人們撲來,冷極了。在我家附近的廁所旁邊,守候著壹位中年的農民,早晨我就註意到他在雪水中僵直的動態,他用農民特有的姿勢,將扁擔豎在糞池坑邊的墻上,身體靠在上面,雙手放在袖裏,麻木、呆滯,默默無聲叼著壹支旱煙。壹直到晚上,他都呆在那兒,不同的只是變換著各種姿勢。……"
"夜深了,除夕歡鬧的聲逐漸安靜下來,我最後壹次去廁所,只見昏燈之下他仍在那兒,夜來的寒冷將他'擠'到糞池邊的壹個墻角裏,身體縮成了壹個團,而眼睛,壹雙牛羊般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糞池,如同壹個被迫到死角裏,除了保護自己之外,絕不準備作任何反抗的人壹樣。這時,我心裏壹陣猛烈的震動,同情、憐憫、感慨……壹起狂亂地向我襲來,楊白勞、祥林嫂、閏土、阿Q……生活中的、作品中的、外國的,亂糟糟地擠了我的眼前。我不曾知道他今天吃了些什麽度過的,我回家取了兩塊月餅給他送去,好久他說不出壹句話,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壹定因他太老實,才叫他來幹這份苦差。事情常常是這樣的,老實的農民總是吃虧,這,我知道。'我要為他們喊叫?'這就是我構思這幅畫的最初沖動,……"
對生活的認識,不能完全建立在直觀上。直觀有時是會騙人的。以"守糞"而言,並不見得是"吃虧",是"苦差"。西安市區守糞的農民也很多,據他們說,能夠到城裏去守糞,是生產隊對困難戶的照顧,有些老、弱、病、殘,幹重活有困難,希望幹點輕活,守糞屬於輕活。雖說,"守糞"有點臟,可能被人瞧不起?這是城裏人的看法,農民祖祖輩輩跟糞打交道,對糞不抱什麽成見 ,但活不重,工分也不低,絕不像羅中立同誌所敘述的那麽"亂糟糟"。在農民看來,"守糞"絕不是什麽下賤的事,不管"老實"或"不老實"都有"守糞"的可能,當然,"老實"人更可靠,這是用不著"同情"、"憐憫"和"感慨"的?只有那些出於某種優越感的人,才想到:"要為他們喊叫?"實際上是完全多余的,甚至是莫明其妙的?
如果說"守糞"是"苦差",那也不是為了地主和資本家,而是為國家、為集體、為個人,談不上"吃虧"或"不吃虧"。由"守糞人"聯想到楊白勞、祥林嫂、閏土、阿Q等,也是沒有道理的;如果這些人能為自己"守糞",恐怕命運還不至於那樣悲慘?應為當舊社會的農民不能為自己"守糞"而"喊叫"?
舊社會的農民幹"苦差",新社會的農民也幹"苦差"。從表面看來,"苦差"都是壹樣的,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農民在舊社會吃的"苦",沒完沒了,在新社會吃"苦"是為了未來的幸福;覺悟很低的農民也懂得"甜"從"苦"來,這樣壹個樸素的生活道理。
羅中立同誌既然把為"守糞人""喊叫"作為創作《父親》的"最初沖動",那麽,在人物刻畫上,就要使農民"吃虧"、幹"苦差"形象化,正如他自己描寫的那樣--
"站在'父親'巨大的頭像面前,就會產生強烈的視覺上的效果,這是我盡量地把畫幅加大的原因,如果這幅畫縮小壹半,效果就完全不壹樣了,所以,大,也是我的語言之壹。只有這樣,在這巨大的頭像面前,才使我感受到牛羊般的慈善目光的逼視,聽到他沈重的喘息,青筋的暴跳,血液的奔流,嗅出他特有煙葉味和汗腥味,感到他皮膚的抖動,看到從細小的毛孔裏滲出汗珠,以及幹裂焦灼的嘴唇,僅剩下的壹顆牙齒。可以想見那張嘴壹輩子究竟吃了些啥東西,是多少黃連?還是多少白米?……父親--這就是生育、養我的父親,站在這樣壹位如此淳厚、善良、辛苦的父親面前,誰又能無動於衷呢?會有什麽樣的感想?又是哪些人不了解、不熱愛這樣的父親呢?"
羅中立同誌用語言描寫的這位"父親"和用繪畫手法刻畫的那位《父親》是完全壹致的。他的確是懷著極大的熱忱描繪農民的,希望通過細節的精致刻畫塑造壹位"淳厚"、"善良"、"辛苦"的《父親》,但繁瑣的細節描繪反而損害了人物的形象。比如說,《父親》"僅剩下的壹顆牙齒",不管吃"黃連",還是吃"白米",反正遲早總要脫落的,所有生理上的退化現象都是無法防止的,再幸福的人也是要死的,作者僅僅依靠細節維妙維肖的刻畫,並不能完成人物的性格的塑造。
從生活實際出發,壹個"受苦"的農民,如果牙齒脫落,還要設法鑲假牙,不僅為了實用,也是為了美觀。追求文明,是人的願望;愛美,是人的崇高品性。農民的生活條件雖然差壹些,但他不願外人聽見他"沈重的喘息";不願外人"嗅出他特有的煙葉味和汗腥味";也不願外人看見他"幹裂焦灼的嘴唇",這些生理上的缺陷或生活上的不良習慣,農民壹樣認為不美。如果遇到羅中立同誌描寫的那樣的農民,要是免費給他照個像,他是斷然要拒絕的,誰都不想給別人留下壹個醜陋的印象,農民也有自尊心。只要到過農村,到處都可以看到農民的住處掛著死者的"遺像",不論是窮還是富,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得端端正正,沒有壹個是歪鼻斜眼,汗流滿面,手裏端個破碗,可可憐憐的樣子的。為什麽?這決不是農民的虛榮心,而是愛美的表現,文明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