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想花壹天完整的時間多拍壹些的,但是卻沒能夠。妳可能會說,我又不是專司此職的工作人員,能夠擷取目前這些已經可以了。是的,我相信有很多人會為這次展覽錄像攝影,制作完整的影像資料,但是我的心還是戚戚不能寧,仿佛心中懷著巨大預感的戀人,知道此去難有歸期,不知何時還能相逢,不知此生還能不能相逢,說不好今天在這個空間裏栩栩如生的她們,會在哪個難以預料的時辰,像更多已經滅絕的鄉土文化“物種”壹樣撒手西去,灰飛煙滅。妳也知道,這絕對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在龐大物質時代車輪下隨時都在發生的殘酷現實。
這樣惴惴不安的時刻,我就想起外婆來了。我幾歲大的時候,外婆五十多歲了,我們壹起坐在院子裏那棵高大的楸樹下面。她在用稻草芯編織草鞋,我和著黃泥捏各種想象中動物形狀的泥哨。她編的草鞋又結實又軟和,在壹兩處關鍵地方夾上少許彩色布條,既是好看的裝飾,又不容易打腳。我們都知道,新鞋容易把腳磨出血泡,草鞋也不例外。現在看來,我和外婆都是手藝人。做泥哨可不是瞎玩,妳得讓它能吹響。有道很需要計較的工序是,泥哨成形之後要用沾了水的南瓜葉包好,放在背蔭處晾幹,以免被暴曬開裂。外婆還會繡花縫紉做很好看的“背扇”,南方很多母親都是用這種物件把幼小的孩子背在背上,直到我們可以在地上穩穩地行走,然後放心地奔跑。因為父母無暇管我,而外婆需要忙裏忙外,下地勞作,我白天很少能在床上貪睡,而是幾乎由外婆這樣背長大的。
在貴州成長以及後來工作的二十年間,我見識了很多類似的充滿民族民間富饒智慧的精湛技藝,也認識了很多身懷絕技的偉大的手藝人。這其中的不少人,後來都被國家授予了“民間工藝大師”等稱號,當然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浮名,而他們自己更是不把這當回事。他們身上最偉大的心理特質在於,憑手藝掙飯吃,就是最根本的榮耀和價值。多門手藝多條活路,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在我們多災多難的國家歷史上,千百年來我們的父親總是這樣教導我們的兒女。我每次見到這些傑出的匠人時,內心裏總是會本能地誠惶誠恐,我覺得他們是最值得我尊敬和佩服的人。他們中,有石匠、木匠、漆匠,有做“儺戲”或者“地戲”面具(當地俗稱“臉子”)的大師,有草編、藤編、竹編的絕活高手,有表演花燈(打蓮花落)、地戲、高蹺、舞龍的各色藝人,有制作各種精美特產名吃的店家,甚至還有善於挑選鬥雞、鬥蟋蟀的偏門玩家。我從小至今崇拜他們,並且壹直有心想要去拜師學藝,成為他們中的壹員。可惜抽打命運陀螺的鞭子通常不在自己手裏,我終於“枉讀詩書”,成了今天壹個不尷不尬的識文斷字人。
記得幾件往事。壹件發生在我十余歲時,家裏請了壹位木匠來打家具。四十來歲,衣著素凈,不抽煙,每頓二兩酒,從不過量。卻極愛吃生蒜,蘸壹碟醋,便格外鮮香。我吃生蒜的歷史就從他身邊開始。最愛看他墨鬥彈線,角尺打點,比起後來看琴瑟表演壹點不輸。再也忘不了鼻息間的刨花香,用它來生火、熏烤臘肉那是壹絕。他在我家前後呆了壹個月,所打家具全部卯榫結構,沒用壹根鐵釘子。我跟著他磨磨蹭蹭學了些皮毛。十多年後我在廣東開酒吧的時候,終於施展了壹次手藝,自己選料,鋸、刨制作,打了十多張實木酒桌,只可惜做不到不用釘子。後來全部成了當地朋黨的私家收藏,年前去舊地訪友時還在他家得見,只上了清漆的木色依舊溫雅厚樸,透過懷舊的淚光,體味青春作罷前後的百結柔腸。
還有壹位八十高齡的男性老人,從年輕時起就壹直唱花燈戲裏的女角(在我眼裏他像梅蘭芳壹樣值得尊敬)。生年裏被多次批鬥遊街,終不能舍棄。其苦不能為外人道,卻以親人傷害最重。他不被家中兒女理解待見,說他瘋癡丟人,老不正經。晚年孤獨,且無人贍養,以年節時跳花燈賣藝賺取可憐衣食,所持技藝最後都傳與外姓青年。仙逝時,無遺言,惟淚流不止,終以壹身戲裝行頭陪葬。又有壹位做地戲面具的老匠人,壹直想把手藝傳給自己的兒子,可兒子青少時總有心猿意馬,跟同齡人結伴闖蕩,沾染惡習,吃喝嫖賭,後來釀成過錯,被牢獄所困。出獄後洗心革面,三十多歲開始從父學藝,顯出稟賦超群,我見他父子時,已是家和業興,兒子背負老子十裏八鄉受人尊崇的盛名,謙恭為人做事,論及技藝,實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終成壹件美談。
絮叨至此,忽覺恍若隔世。對照現今都市之喧囂世界,物欲盛行,浮華當道,掙錢的門道早已神通無極,我如此籲噓懷舊,說這些鄉土玩意,似乎很是不合時宜。可仔細想想,中國農村廣闊天地,其現實遠非我們身處孤陋壹隅所能妄自想象。事實上,那裏離繁榮富庶甚至虛假繁榮都還遙遠得很。眼下的城市農民工問題,農民整體的生計問題以及素質教育問題涉及深廣,復雜無比,但是不影響我們思謀這壹細節—— 若能發揚鄉土智慧中原汁原味的勃勃生機與本色魅力,挖掘其豐富文化底蘊之外的產業、商業、市場價值,加上政府及社會力量的引導扶持,這些民族民間技藝完全可能在接續優秀傳統的同時,成為眾多農民安身立命、發家致富的不朽“真傳”,在我們這個幅員遼闊、文化與經濟本應多樣化生存發展的國度枯木逢春,開枝散葉,血脈不斷。
所以我才想莊重地立題強調:重要的不是記憶,而是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