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道的悄然興起是壹個值得註意的現象,也引發了我們的壹些思考。
以往我對弓道知之甚少,有幸的是最近讀到壹本介紹日本弓道的書,叫《弓道——日本射術的本質與實踐》(《Kyud the essence and practice of Japanese archery》),本書的執筆者是美國人鄧·杜普羅斯培洛和傑克雅·杜普羅斯培洛,而指導完成此書的乃是他們的弓道老師、國際知名弓道大師小沼英治(Hideharu Onuma)。
小沼英治是當代日本弓道最具代表的人物之壹。1910年出生於日本壹個著名的射箭家族,1990年去世,得年80歲。他是日本Heki Ryu Sekka-ha School of archery and Kyudo banshi的第十五代繼承人與傳播者,是日本弓道九段,在名手如林的日本弓道界,被公認為是壹位元老級的人物。他壹生都致力於日本弓道的保護、弘揚和推廣,對日本弓道向海外的傳播,特別是在歐洲大陸的傳播,做出了傑出貢獻,因此,在歐洲弓道界享有很高聲望。
本書的另外兩位作者鄧·杜普羅斯培洛和傑克雅·杜普羅斯培洛都是小沼英治的學生。二人都不是日本人,但都取得了弓道的高段位,其中傑克雅·杜普羅斯培洛,是第壹位被授予弓道5段的非日本女性。
弓道是日本古武道系統中最古老的運動形式之壹,同時也是日本民族體育中最具傳統特色的項目之壹。
弓道有典雅而嚴整的壹整套習射程式和比賽規則,形式古樸,服飾、器具都很講究,壹舉壹動都要求很嚴。練習弓道非常註重禮儀,註重師道尊嚴,有著非常濃郁的文化感,但又不失引人入勝的休閑競技性質。弓道的動作並不復雜,在簡單之中,通過高標準高規格的要求,蘊涵著難度,也蘊涵著深刻的哲理。可以說,弓道是與日本的茶、書道、局合道等日本傳統文化形式壹樣,最能體現日本人的民族性和傳統精神。
《弓道》對日本弓道的歷史源流,在結合相應文獻與物證的基礎上,做了簡單的陳述。文字簡單明了,全書圖文並茂,可讀性也很高。書的大多數章節用於對弓道技術的描述,是向讀者介紹弓道的基本方法和相關規則等,顯然這是本書的重心所在。但在全書的字裏行間,作者又著意將讀者從實際操作的層面引領到弓道的精神領域,讓讀者清晰的理解到練習弓道所要追求的並不只是壹種娛樂方式或是壹門古代射藝,而是壹種人生態度,包括處世原則。在這方面,這本書是成功的,它對讀者確有很大的吸引力,有某種精神上的感召力。
根據本書內容,我們對日本弓道稍作介紹。
日本弓道源於射箭術。無論從考古發現,還是在神話傳說中,都可確定日本在很早就擁有弓箭的制作與使用技術。公元前50年左右,日本曾頒布壹項法令,規定壹年中的某幾天,人們要專門從事弓箭制作,以補充軍隊弓箭的消耗。從這壹點上,可以確定早在2000年前,弓箭已是日本主要的武器裝備之壹。如同中國壹樣,射箭作為日本古代的民族形式體育,具有豐富的哲學內蘊。它不但要求射手要具有高超的射箭技術,還要求射手在“道”的指引下,完成身、心和弓箭三者的高度和諧統壹,以表達對高尚品德的追求,對力量美與準確美的向往和享受,最終融化成為對真理的追求和崇拜。
弓道講求高強度的基本功練習,最主要的訓練方法是對某壹個基本動作千百次的重復練習,直至中規中矩,精確無誤。通過這種周而復始練習方法,不但可以達到提升射手技術的目的,更重要的是使練習者通過“術”的練習以達到“心”的磨煉,逐步領悟到弓道的“道”。
重視禮儀是日本弓道最大的特點之壹。這源於之日本武道對和諧與道德的追求,也與日本民族崇尚禮儀的文化傳統有直接關系。弓道的基本原理是,練習者為了的高技術水平,必須首先認真的掌握弓道的各種禮儀,並貫徹於練習活動之中,乃至於日常生活之中。只有通過行為上的高度約束與心身的統壹,人才可以心平氣靜,進入壹種“道”的狀態。在這方面,弓道無疑得益於中國古代的射禮,而日本的弓道家們也承認這壹點,他們甚至認為,日本弓道在某種程度上乃是中國古代射禮的延續與本土化。
現在,練習弓道前的禮儀過程已經不像古過去那樣細瑣復雜,有趨於簡單的傾向。然而,簡單並不等於敷衍了事,更不代表著表演“作秀”和浮躁化。短短幾分鐘的儀式,仍然要求全神貫註,莊重肅穆,壹絲不茍。執弓之前,要求射手面向目標,身體直立,聚精會神,以達到神清氣定的狀態。要求在放射之前必須努力排除心中的雜念,並要認真的思考和明確射箭的目的與意義。在完成上述的精神調整的階段後,習射者儀態自然平靜,動作沈穩而節奏清晰,然後才可以射箭了。
弓道射箭的全過程壹般由八個動作組成。壹,站立,日語叫“足踏”(Ashibumi);二,校正姿勢,日語叫“土造”(Dozukuri);三,備弓,日語叫“弓構”(Yugamae);四,舉弓,日語叫“內起”(Uchiokoshi);五,拉弓,日語稱“引割”(Hikiwaka);六,開弓,日語也是“開”(Kai);七,放箭,日語叫“離”(Hanare);八,箭與心的延續,日本稱“殘身”,或是“殘心”(Zanshin)。即放箭後射手仍保持姿勢,此時他的精神似與箭支壹起飛出,直達箭靶,並且超越它向著更遠的目標地飛去。這是整個放射過程中最具意念的部分。
《弓道》壹書中的演示照片,都是由小沼英治先生本人完成的。老先生當時已經70開外,身著日本弓道的傳統服飾,拉弓放箭的壹招壹勢,無不透露出深厚的功力和修養,壹派大家氣度。弓道講究氣勢,講究內力的積蓄和含而不露,而優秀的射家往往會有壹種內力外溢的精神狀態,這是初學者和壹般弓手所難以造做得到的。
關於日本弓道的產生,各家說法不同。《弓道》的作者認為,弓道是日本的古代射術在受到日本的神道教與古代中國的禪學影響下產生的。在形式上,它既繼承了日本弓術的特點,又吸收了中國射禮的內容。在拋棄中國射禮繁復的禮儀的同時,又將禪宗中的許多理念融入其中。所以,日本的弓道練習者所講的很多東西,如“壹射,壹生也”、“射如流水”等,可以說禪味十足,耐人尋味。
日本人認為,雖然日本人早在鐮倉時代(1185-1333)時代開始,武士們就開始接受中國的禪學,以此做為修身的壹個內容。但是,禪學對弓道的影響大部分始於17、18世紀的江戶時代,也就是日本的武士道發展到成熟的時候。正是那個時候,日本人將“弓術(Kyujutsu)”正式更名為“弓道(Kyudo)”,完成了從“術”到“道”的理念上的升華,從而為日本弓道開啟了壹扇“求真”之門,從此,習射不只是為了掌握和提高射術,更重要是為了提升自已的人格品位。同時,弓道並沒有放棄“務實”的本質,仍然強調刻苦練習,以無止境的技術訓練作為通往弓道制高點的必由之徑。弓道的格言是:“無論是壹千支箭還是壹萬支箭,每壹支都應該是壹次全新的發射!”
如同許多的日本傳統文化形式壹樣,我們在弓道身上也可以找到很多中國的影子,找到受中國影響的痕跡。
日本私人練習弓道時所使用的稻草靶(Makiwara),由草席卷制而成,這是源於我國,主要是受了明代中國射學家高穎的《射學正宗》的影響,日本弓道練習者多對《射學正宗》中的《妄射稿砧之惑》的典故耳熟能詳。《射學正宗》是日本江戶時代東傳日本的,當時日本的著名學者荻生沮徠將包括《射學正宗》在內的多種中國射書引入日本,並匯刻成壹部叫做《射學類聚國字解》的射學叢書,從而對日本弓道產生了深遠影響。我們在弓道的圖像資料中還發現,許多弓道場的射靶中間,總是寫有壹個“鵠”字,這無疑來自中國,孔子說:“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這裏的“正鵠”就是射箭用的靶子。
弓道從日本本土向外傳播的歷史,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根據《弓道》的介紹,二戰以後,歐根·賀裏吉爾的《日本射箭藝術中的禪學》(《Zen in the Art of Japanese Archery》)壹書,是第壹次將弓道介紹到西方的書,而真正發展起來則是最近二十幾年。弓道無疑是壹種很美的運動。它美,不僅因為它表現出壹種獨特的東方韻味,同時,還顯現出來壹種求“真”的專壹與執著,壹種堅持不懈而沈穩綿延的力量感,這對每壹個現代人都具有吸引力。這是弓道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之壹。
日本弓道之所以保留至今,又能走出國門,逐步被西方人所接受,並融入西方社會,這與日本人珍愛自已的傳統文化,政府和民間人士又不懈地以弘揚民族文化為已任的做法是分不開來的。壹百多年來,日本經歷了比我們更加宏闊更加深刻的現代化轉型,也經歷過西化思潮對傳統的強烈沖擊。但在保存傳統文化,特別是民族體育文化方面,他們做得比較好,比較成功。以弓道而言,日本在接受了國際射箭運動的競技模式和規則之後,並沒有就此放棄自已的弓道。相反,弓道仍在發展,而且發展的更好了。壹個重要原因是研究工作開展的比較好,相關著作甚多,而且大多數著作都比較認真規範,不以附會玄虛自欺欺人。近些年來,有關弓道的工具書如《弓道辭典》、《弓道書總攬》等,也相繼問世,很加提高了自身的學科品位,吸引了國內外的研究者紛紛介入其中。如此,弓道不僅為社會大眾所接受,也堂而皇之地的走進高等學府的講堂。
日本弓道的成功引發我們許多聯想。
首先想到的是我們自已的射箭,即被古人尊之為“射學”的中國式射箭。自1959年以後,中國式射箭便逐漸消失了,它含著無盡的淒惋,悄然離開了與之相伴千萬年之久的中華文明,變成了古骨,變成了被廢棄的“故技”。今天,盡管某些少數民族還保存著本民族的射箭傳統,國家也為之提供了演示的場合,但那畢竟不是中國“射學”的主體,它的文化含蘊量不能與“射學”相比。在日本弓道勃然興起的之時,我們不能不按照孔老夫子所說的:“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為我們遺失了的射學和壹系列民族體育項目而喟然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