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宋人王觀早對江南有此描寫。2000年元旦,神州新千年的第壹縷曙光,也以幾十秒之差,先後落在了臺州括蒼山頂和海濱石塘鎮這兩處“眉眼之間”。
除了這種“上天眷顧”,臺州在浙東地區乃至全國都很不起眼,甚至不少人都把tāi州念作tái州。以天臺山為名,臺州的誕生可以說是自帶光環的。面朝大海,在中國人不斷融入世界的今天,又是機遇的代名詞。
然而,山與海之於臺州,究竟意味著什麽?它們是臺州的肌膚與骨骼,它們阻斷過臺州人探索世界的步伐,它們也賦予了臺州壹身硬氣。靠山面海的城市有很多,臺州與山、海的“恩怨情仇”又特殊在何處呢?
1.壹樁公案:李白到底夢見了哪?
臺州三面環山,廣闊連綿的浙閩丘陵對臺州形成包圍之勢。南以雁蕩為屏,西以括蒼為巔,東面抱海,懷中羅列12島群691座島嶼。近海平原處灘塗廣闊,水網縱橫;西北則山脈連綿,千巖競秀。而其中最出名的,自然是唐朝詩人們心中的朝聖之地——天臺山。
天臺山有廣、中、狹三義。按晉人孫綽所言,天臺壹脈廣義上“涉海則有方丈、蓬萊”(指舟山群島),“登陸則有四明、天臺”(四明山主峰在今紹興嵊州),氣勢浩大,以至古人認為它是鬥、牛二星的分野,又對應天上的臺宿(即三臺星),故稱“天臺”。
中義天臺山則指臺州,從唐代起,天臺山名氣大得不得了,士子們就幹脆以這座山命名壹州之地,期間幾經更易,沿用至今。
狹義天臺山則是如今天臺縣內諸山之總稱,為仙霞嶺之支脈,自西南綿亙東北,將曹娥江、甬江分離。山體主要以花崗巖構成,多懸巖,多峭壁,多瀑布,天然成趣,別具壹格。
清人魏源曾贊道“雁蕩之瀑煙蒼蒼,中條之瀑雷硠硠,惟有天臺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遠觀石梁瀑布,恰如天人側臥山巔,張臂撐開壹道大口,放出飛瀑似銀河天降,氣勢雄偉。
李白曾“三至剡中,兩遊天臺”,留下最具詩仙風範的壹首《夢遊天姥吟留別》,說的是隔壁天姥山(在今紹興新昌),提及“天臺四萬八千丈”,好像也是為“對此欲倒東南傾”作伏筆,突出天姥山之雄奇。然而在唐朝時,天姥山和天臺山同屬古臺州轄地,到了今天卻是分屬紹興和臺州,兩市之間竟因“詩仙壹夢”,引發出了壹樁公案——李白到底夢見了哪?
追溯到天寶年間,當時的越州(今浙江紹興),轄會稽、山陰、諸暨、餘姚、剡、永興(蕭山)六縣,臺州則含臨海、始豐、寧海、黃巖、象山六縣。到唐以後的五代時才割臺分剡置新昌縣,隸屬越州治下。所謂“割臺分剡”,即是從剡縣分出十三鄉,又割取天臺西北部的天姥、沃洲等地建立新昌縣,也就是今天的紹興新昌。
也就是說,當年詩仙遊天姥時,它的確還屬於古臺州,太白很可能走遍了整個天臺壹帶,心生留戀。而歸去後所夢之景,也應當是群山輝映,在記憶裏交織成的天臺仙境。
紹興人自然對此嗤之以鼻,臺州人則絕不服氣。但不可否認的是,割走了“勢拔五嶽掩赤城”的天姥,縱然天臺依舊是浙東唐詩之路最璀璨的壹顆明珠,縱然漫山的雲錦杜鵑望之若霞,隋梅、唐樟、宋柏見證百代興廢,終究是輸了壹段詩仙風流。
2.臨海,望不見海
自臺州臨海市東行,沿靈江,入椒江,至椒江入海口,海岸的輪廓方才清晰起來,車程約莫壹小時。如此看來,在臨海看海,確實是個美麗的誤會。而這個誤會的造成者,正是三國時的東吳霸主孫權。
臺州素來與山海有緣。西漢初年,東海王搖建立東甌國(都城在今浙江溫州境內),設回浦縣,囊括如今臺州、溫州、麗水三地。而回浦縣在光武中興時,被並入古鄞州,至東漢才重立為章安縣。
到了東吳分章安而立臨海,壹方面據《太平寰宇記》所載,是因為縣北有座“臨海山”,而山名又是取自繞山而行的“臨海江”(靈江古稱),此江為椒江支流,直通東海;而另壹方面,也是因為孫權壹生的江海情懷,他長於水網縱橫的江東,壹生戎馬打下的基業,也是沿江而動,前有赤壁、夷陵之戰,後派諸葛直等人“將甲士萬人,浮海求夷洲”(今臺灣),甚至其皇宮亦有“臨海殿”之稱。
至此,古臺州壹直以“臨海”為名,統攝壹郡,直至唐代;而到了現在,臨海這個名稱依舊被保留了下來,作為臺州轄地。
宋室南遷之後,兩浙路不僅僅起著拱衛首都臨安的作用,也作為財賦重地支撐著國家的運轉。臨海作為臺州的治所,也得到了長足發展。此地人才輩出,有“小鄒魯”之稱,自宋至清的千余年間,壹直是臺州府治所在。
臨海不見海,臨海人卻繼承了東吳大帝以海為名的氣魄,不僅有奇崛的地勢,有勠力同心的抗倭史,更有壹道雄奇不輸邊塞的“江南長城”。嘉靖三十六年,在抗倭英雄戚繼光的帶領下,臺州軍民上下壹心,日夜奮鬥,用血汗築起了這座江南雄城,成為了北方明長城的藍本,也成為了明王朝海防禦寇,鞏固江山的戰略要塞。
與北方長城相異的是,這段城墻緊挨著鬧市,是在婉約江南的賣花聲中,忽而崛起壹道雄關,如蒼龍蜿蜒匍匐於山水之間。東起攬勝門,西至靖越門,若從高空俯瞰,好似天人展臂壹抱,左手握北固山,右手探入靈江,巍峨雄奇異常,登樓四望,滿城風光盡收眼底。
可如此雄城,不只是防住了外虜,也困住了當年舳艫相繼、風帆蔽日的臺州港。自鄭和七下西洋之後,明王朝實施了嚴格的海禁政策,自唐以來水路交通的“咽喉之地”,變成了封鎖海上商業往來的“鎮海要塞”。這壹舉措無疑限制了臺州的經濟發展,斷絕了這座古城中行商坐賈的傳統。平靜祥和的氛圍壹時散去,但也給臺州註入了壹股硬氣,壹股與江南婉約的刻板印象格格不入的,臺州式的硬氣。
3.臺州式的硬氣
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念》壹文中,曾評價柔石(舊時臺州府轄下寧海人)有“臺州式的硬氣”且“頗有點迂”,這“迂”,並非迂腐,大抵是說臺州人有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堅守。這骨子被稱道的硬氣,來自山,來自海,來自山海間走出的先賢。
臺州千年前便以山知名,“人在山上則為仙”,因而山中佛、道昌盛。天臺壹脈有天臺宗祖庭國清寺,歷代名僧輩出;括蒼山則為道家十大洞天之壹的“成德隱玄洞天”,與詩仙太白淵源頗深。臺州人世居人間仙土佛國,自然多了壹分不肯屈於流俗奸佞的傲然,寧可山中看花月,不向人間覓權財。氣節之大者,除卻柔石,古來尚有方孝孺和駱賓王。
前壹位生於臺州寧海(今屬浙江寧波)。明初燕王朱棣誓師“靖難”,京師淪陷,群臣見風轉舵,紛紛投誠。而方孝孺因拒不肯降,始終不屈,被燕王殘忍殺害,並夷滅十族。可朱棣能滅其形體,卻磨滅不了這位“讀書種子”的凜凜正氣,反而成全了方孝孺壹身傲骨,為後世臺州人作壹表率。
後壹位雖不是臺州人,但因多次上書諷刺當朝,被貶為“臨海丞事”之後,沒過幾年,便以壹紙《討武曌檄》,直言“壹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更是戳著武後的脊梁骨質問:“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臺州式的硬氣在“初唐四傑”的文采渲染下,當得起“擲地有聲”四個字。
如果說山鍛造了臺州人的脊梁,那海給予的就是浩渺的家國情懷。明嘉靖年間倭寇作亂,大舉入侵桃渚、圻頭等地。臺州軍民在戚繼光的帶領下,於龍山大破倭賊,壹路追殺至雁門嶺。其後臺州大好兒郎,有壹部分加入了大名鼎鼎的“戚家軍”,跟隨名將南禦倭寇,北驅韃靼,立下赫赫功業。
縱觀歷史,臺州在浙東壹脈中好像從不顯眼。既不似杭州為南宋舊都,又不像寧波是海港重城。近四十年來,鄰居溫州人足跡遍布天下,相較之下,臺州也是低調了許多。如今的交通條件,讓山海不再能輕易束縛住臺州人的腳步。占全市GDP總量高達90%的民營經濟,足以證明臺州人的活躍與勤奮。
雖然歷史給臺州留下了不少遺憾,但臺州人以山為脊梁,以海為襟抱,沈穩堅硬的氣魄,讓他們為秀氣的江南水鄉,增添了壹抹亮色。
參考資料
1.孫綽,《天臺山賦》
2.周琦,《天臺山文化廣論》,臺州學術,2015
3.徐躍龍,《天姥山考論》,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4期
4.《新昌縣地名誌——分剡割臺建新昌考》
5.周琦《李白與天臺高道司馬承禎的道教情緣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