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中國學術史,文化相對主義如幽靈壹般,在中國學術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艱難過程中若隱若現。近年來,文化相對主義思潮在中國學術界死灰復燃。
文化相對主義的文化觀是壹種自足的文化觀,它對文化的相對性、特殊性和多元性的堅持正是基於這種文化觀。
就其價值論的出發點而言,文化相對主義是壹種文化決定論的價值多元主義。在這種決定論下,人只是自行運轉的龐大機械裝置的“齒輪和螺絲釘”。
文化相對主義(1)是壹個理論命題,強調文化的認知差異和文化之間的價值不可比。19年底興起於西方人類學領域,隨後迅速擴展到哲學、歷史學、社會學等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回顧中國學術史,文化相對主義也如幽靈壹般,在中國學術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艱難過程中若隱若現。雖然很少有論者直接打著“文化相對主義”的旗號,但從“中體西用”論到“本位文化”論,從“國粹派”到“新儒家”,總能隱約看到“文化相對主義”的幽靈。近年來,文化相對主義思潮在中國學術界死灰復燃。在我看來,這種現象可能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最引人註目的文化和學術事件之壹。更重要的是,文化相對主義的思潮幾乎在各個方向都顯示出自己的成分:從理論預設到現實判斷,從價值觀到應用策略——而正是在這種顯示中,文化相對主義的理論困境和思想缺陷也暴露無遺。
文化相對主義本身的理論內涵並不復雜,但在不同的當代語境中,它往往與歷史決定論、激進民族主義、文化保守主義等理論和價值陳述交織在壹起,往往呈現出各種面貌。以下是其中最重要的幾個:
第壹,“不可通約”理論。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中西文化是自成壹體的文化,自成壹體的文化風格。在全球化之前的時代,它們彼此孤立地發展。因此,它們之間的差異是原始的,因而是不可通約的。
第二,“東亞價值”論。評論者將“東亞價值”(又稱“亞洲價值”)視為與西方歐美價值標準和觀念相對應甚至對立的價值體系,尤其是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東亞國家和地區“社會第壹,個人第二”的價值觀——因此無法用普世人權的西方價值觀來衡量現代東亞國家和地區。
第三,“失語”論。這裏的“失語”不是說妳不會說話,而是中國現當代的文化和學術沒有自己的壹套表達、交流和闡釋的理論、方法和規則。原因在於與“國學”格格不入的“西學”入侵,從而導致中國自身文化和學術傳統的斷裂,使中國陷入嚴重的“文化病”,使中國文化在世界上沒有自己的聲音。
第四,“漢字”理論。這壹理論的出發點是,作為20世紀中國基本話語範式的“現代性”知識框架在90年代已經不可逆轉地衰落了,其原因是“現代性”的轉型本質上是壹個“他者化”的過程。因此,有必要建立壹種超越“現代性”的“中國性”,並以此作為中國未來的學術範式。這意味著“現代轉型”不再被視為中國當代文化建設未完成的使命,而是“在未來的發展中以凸顯中國特色的方式服務於人性”。讓中國“成為壹個多元多元時代的多中心中心”。。
第五,“人文社會科學本土化”理論。這裏的“本土化”有兩層含義:壹是“回歸”,二是“融合”。前者意味著當代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要回歸中國特有的“本土”文化和學術傳統——其實就是五四以前的經學傳統。後者要用中國自己的“本土文化”,融合來自西方的各種人文社科知識,以實現建立壹個既不失“本土特色”,又“融古今中外於壹爐”的學術話語體系。
第六,“中國現代性”理論。持此觀點的學者認為,“現代性”源於歐洲獨特的歷史文化語境,是“基督教-清教主義倫理-理性主義”這壹獨特的西方文化傳統的產物。因此,相對於“西方現代性”,還應該有壹種“中國現代性”;對應於“西方現代性”與理性主義的內在聯系,我們“必須在“理性主義”範疇之外尋找中國社會文化的現代性認同”。
與上述理論相似或相近的觀點還有很多,但就其影響和反響的熱烈程度而言,其他觀點和提法可能很難得到上述六種理論的正確。當然,仔細嘗試後可以發現,這些理論無論是知識背景還是思想方向都有很大的不同。但另壹方面,它們又是相互關聯的:作為文化認知模式和文化哲學的文化相對主義的幽靈在它們背後徘徊。我將從“觀念悖論”、“價值錯誤”、“應用缺失”三個方面來論述文化相對主義的內在困境和局限性。
第壹,荒謬的概念
在我看來,文化相對主義的文化觀是壹種自足的文化觀。它把文化看作是壹個獨立的、自足的有機整體,其內部要素類似於壹個有機體中各種器官組織之間的關系,文化的歷程也被看作是有機體生命從發生到成熟再到自然死亡的自足歷程。文化相對主義在這種文化觀的基礎上堅持文化的相對性、特殊性和多元性。可以發現,我們所列舉的幾種理論表述,都是以這樣壹種文化觀作為其邏輯前提和理論預設的。“不可通約性”理論本身就是文化自足理論的必然推論。其他理論預設了壹個真實的、絕對純粹的“東亞”、“中國”或“本土”作為其理論推導和現實判斷的前提,這不過是自給自足的文化觀念的壹個變種。比如,“中國風”論者反復提及的“他者化”背後,不難推斷出壹個有機自足的文化“自我”。
問題在於,這種自足的文化觀念本身就是壹種荒謬的觀念,它對文化的理解陷入了本質主義和本體論思維的謬誤。壹方面,自給自足的文化觀忽視了文化內部的流動性、多樣性和復雜性,強行將“中國人”、“東亞人”等壹些誰也說不清的“元話語”設定為壹種文化的“中心”或“本質”,以此來建構壹種“實質性”的文化認同。另壹方面,自足的文化觀將文化設定為不依賴於其他事物的自足的文化實體,文化作為實體必須具有自足的能動性,因此文化被視為有機生命。然而,現代哲學和現代科學已經不止壹次地證明了本質主義和本體論思維的荒謬,因為它們都為了話語的普遍性而忽視了存在本身的現實性、豐富性和流動性。具體來說,就文化的概念而言,本質主義和實體主義的思維將許多原本豐富、復雜甚至矛盾的文化現象從其現實語境中分離出來,並將其限制在壹些特殊的傳統或理論框架中。可以說,這種文化觀念脫離了文化存在的現實,但卻是壹種主觀的抽象。第二,價值誤差
所謂“價值觀誤區”,是指某種理論的價值秩序混亂,失去了其設定的價值目標,因而存在價值自我貶值甚至轉化為反價值的危險。
當然,首先我們必須承認,文化相對主義就其價值論的出發點而言,是有部分合理性的。文化相對主義在價值哲學層面的初衷是反對文化進步論和文化中心主義的壹元價值觀,承認各種文化形態的自我價值,認為壹切文化都必須按照自己的價值結構來審視。這無疑是壹種價值多元主義的觀點。問題是,文化相對主義的價值多元論也是文化決定論的壹種價值多元論:既然文化是壹種自足的有機生命,就意味著文化現象壹旦產生,就會獲得自己的“生命”,因此它是獨立的,超越人的意誌的;人不僅不能幹預文化的進程,而且自身的價值活動完全由文化決定,人只是這個自行運轉的龐大機械裝置的“齒輪和螺絲釘”。這種文化決定論的價值多元主義觀點尤其體現在所謂的“東亞價值”論和“中國現代性”論中。在“東亞價值”論者看來,作為東亞人意味著妳必須認同東亞(儒家)文化及其價值觀,並以此為榮。中國的現代性論者認為,由於現代性在歐洲有其特定的文化歷史淵源,包括理性、自由、民主、平等在內的價值觀永遠烙上了“西方”(歐洲)的印記,因此它不可能成為非西方國家所追求的現代性的價值理想。
從價值哲學的角度看,文化決定論的價值多元論所隱含的最大價值錯誤在於取消了屬於人性的文化價值。文化永遠是人的文化,人永遠是文化人。但在人與文化的價值關聯中,必須堅持人自身價值的優先性。換句話說,人不僅是文化的傳承者,也是原始文化的創造者,更是文化傳統的批判者和新的文化價值結構的創造者。文化的價值歸根到底是人的價值,人的文化本質是文化的人文性。而在文化決定論看來,人是完全被動的存在,沒有能力把握和控制文化未來的價值走向和走向,更談不上接受外來文化或創造新文化的可能性。這裏的關鍵問題是,以某種價值觀念及其結構為核心的文化,最初是自私自利的人在自我實現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因此,文化的建構過程實際上就是實現人的自我價值的過程,只有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文化本性和文化人性才能得到統壹。而文化相對主義則將文化設定為壹個自足的生命體,並由此推導出文化決定論,認為文化的發展過程是壹個與文化中人類個體的理想、願望和努力無關的過程。人成為文化過程中自我表達的媒介和實現其文化“自我價值”的工具,並不是人建設文化從而建設自己,而是文化建設人,建設自己。顯然,人的文化本性被極度強化了,而文化和價值的人性被有意無意地遮蔽、遺忘或取消了,這實際上意味著“人是目的”的價值哲學的出發點和歸宿被遺忘和取消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相對主義很可能演變成價值虛無主義。
第三,缺乏應用牌匾
這裏的應用概念來源於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伽達默爾認為應用是所有理解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應用是人文學科及其基於理解本體論的各種理論不可或缺的內在品格,即人文學科理論的應用品格。換句話說,人本主義理論必須具有能夠應用於該理論的建設者或信仰者的真實情境的品格。
從當前中國學術界文化相對主義的各方面來看,其應用品格的缺失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錯位的現實判斷。無論是不可通約論、失語論、中國現代性論還是東亞價值論,它們的相同之處在於,它們對現實的診斷都不是基於對現實的具體經驗,而是從壹種“文化真實性的幻覺”出發,借助於某種孤立的傳統或某種既定的理論,自上而下地推導出某種關於現實的東西。2.偽問題意識。錯位的現實判斷必然導致錯誤的問題意識。比如“中國風”論者所鼓吹的現代性作為壹個實踐過程正在走向終結的觀點,似乎是歐美國家面臨的問題,而不是中國這個沒有解決很多人溫飽問題的國家。3.糟糕的應用策略。相比於談論現實中的危機或問題時的滔滔不絕,在談論如何解決這些危機或問題時,我們要麽走回“復古主義”或“中西混雜”的老路,要麽空泛地談論“超越”——但沒有人知道如何超越,方向和目標是什麽。
這種應用牌匾的缺失,其實是文化相對主義的觀念悖論和價值錯誤在實踐層面的表現。壹方面,文化相對主義的文化自足悖論使其無法面對文化的現實,也無法超越經驗層面對文化現實進行深入思考,從而為當前的學術發展指明了方向。另壹方面,文化相對主義取消了文化價值觀的人文性,使得文化批判和學術創造的承擔者——現代意義上的個體和獨立的人,只能作為構成文化的各種因素之壹,融入文化的有機生命之中,無法走出文化決定論甚至文化宿命論的陰影,導致文化和學術發展的無目的性和主觀性的雙重困境。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相對主義已經成為阻礙中國文化發展和進壹步推進中國學術現代化的主要障礙之壹。
值得註意的是,當前批判文化相對主義及其各方面並不意味著否定文化差異的事實,更不意味著認同文化中心主義和文化殖民主義。面對紛繁復雜的當代文化現象和撲朔迷離的學術問題,我們期待的是壹種基於中國當前現實問題的文化理論和學術範式的誕生。所謂文化和學術的“轉型”,不就包含了“告別”和“誕生”的雙重含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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