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思想長期指導支配我國思想文化的發展。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原應繼承的“從孔夫子到孫中山”的民族傳統及文化遺產(包括物質遺產及非物質遺產),全都被視為陳舊的、過時的、沒有用處的,甚至是落後的、“反動”的東西,是妨礙文化變革,妨礙“革命”事業發展的東西,“妳不打,它就不倒”。因此,對
傳統、對遺產從批判繼承逐漸走向輕視和全面否定,最集中也是最極端的發展,就是所謂推倒壹切舊文化的“文化大革命”。
為禍十年之久的“文革”,盡管其核心實際不是“文化”問題,但它確實是以“革”舊有文化傳統和文化遺產之“命”為旗號而發動的;而所謂“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立四新(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更是壹時響徹天際的運動口號,其大破壞之“千鈞鐵拳”,更是橫掃了中國大地的東西南北。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壹標準”,實踐證明“文化大革命”決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其對人類文化(尤其是對本民族傳統文化和文化遺產)的破壞,更是空前慘烈。它是傳統文化及文化遺產的壹場浩劫,必須完全否定這場所謂破壞民族傳統“文化”的“大革命”。
本來,中國歷來重視文化傳統和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約三千年前的西周“制禮作樂”,就是對當時的傳統非物質文化遺產(如黃帝以來的“六樂”,如《詩經》歌曲及舞蹈)壹次全面整理繼承。歷朝歷代統治者,只要是雄才大略者,有見識者,只要是國勢興盛者,都非常重視以國家之力制定禮樂。中華文明能成為世界四大古文明中唯壹綿延不絕沒有中斷者,並且,中華文學藝術數千年漫長進程中壹直精彩紛呈,高潮接踵出現,沒有出現其他文明史上常見的中斷和停滯,沒有出現歐洲“黑暗的中世紀”那樣的低谷,中國人民對文化傳統和文化遺產的呵護、珍愛,在學習繼承的基礎上不斷創新,發生了重要作用,其保護傳承之功大焉。
當然,中國古代對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統治者狹隘利益和儒家禮教教化思想的束縛。另壹方面,傳統文化歷來有“求新求變”、“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精神追求,加上朝代更叠戰亂頻仍,對文化遺產和傳統保護經常形成沖擊破壞。《易經》所講之“易”,就是變易,重“易(變)”輕“常(經常、平常、常態)”,在文化方面也就是重創造輕積累,重“發展”輕遺產保護。司馬遷著名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壹家之言”的表述,以壹“變”字高度凝練概括古今差異,揭示歷史進程本質,固然精辟,但同時也是對文化傳承積累的壹種忽略。與今天文化保護的先進意識相比,與日本等國長期形成的傳統繼承觀相比,我國古代對傳統文化遺產的保護,仍屬於壹種“自在”的、“自然”的狀態,並沒有達到自覺、自為的境界。
到了近代,西方列強的軍艦大炮打破天朝迷夢,古老的中國突然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腐朽的清王朝壹敗再敗,西方文化伴隨經濟、軍事之強勢長驅直入。中國社會進入了長達百余年的動蕩變革時代。變革成了近現代中國的主要追求。“天演論”即進化論的引入,被廣泛運用到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激起社會上強烈的反思和變革的要求。五四新文化運動高舉“科學”“民主”兩面旗幟,其功績應該高度評價,但當時不少人主張“新文化”的同時,將各種傳統文化、文化遺產與“舊文化”“孔家店”捆綁,主張統統打倒。不僅犯了“把嬰兒和洗澡水壹塊倒掉”的失誤,還種下了新舊對立、水火不相容和“破舊立新”等對待文化遺產的激進傾向。例如胡適曾鼓吹“全盤西化”(盡管後來修正為“盡可能的全盤現代化”),魯迅也曾主張青年“少讀,或者竟不讀”中國舊書,也曾狠貶中醫和京劇等傳統遺產。這壹時期對舊文化的否定,其實也是傳統文化重“變”因子在特殊時空條件下的畸形發展。
百余年來,中國傳統文化存續文化生態環境和生存空間,發生嚴重改變。從清朝到民國再到中華人民***和國成立,從八國聯軍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從新文化運動到“文革”,再到改革開放,文化發展遭遇壹系列社會政治經濟變革,文化傳承所受周期性震蕩的頻率和激烈破壞的程度,為世界其他文化發展史所罕見。
痛定思痛,我們深感文化傳統和文化遺產,不能簡單運用“進化論”看待,也不能簡單運用是新是舊或“先進”、“落後”等標準來裁決。本來,文化進化的思想,在歐洲歷史上是生物學進化論和西方文化中心論相結合的產物。西方思想家和人文社科學者中的有識之士,在逐漸擺脫歐洲中心的偏見時,也有不少人主張文化價值相對論,以避免文化價值評判的簡單化片面化。
不同民族的文化傳統和文化遺產,各有其歷史、特點,其實並不像科學技術壹樣可以標準化和不斷“進化”的。科學技術等文化成分的發展規律,是“推陳出新”、“後來居上”,文學藝術等文化成分卻有自己的發展傳承規律。文學藝術的發展歷程,不是簡單的“唯新論”即“新的就是好的”和“後來者必居其上”。因而,對待文學藝術作品及優秀的非物質遺產,絕不能機械地求新求變,不能簡單地“喜新厭舊”。例如,後人雕塑的“維納斯”,盡管成就斐然,但絕不可能因此否定、替代盧浮宮鎮館之寶古希臘的維納斯。又如李白、杜甫的詩篇,代表著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成就,而明清以來多少新舊體詩作,在時間上(甚至內容上)新則新矣,也只有極少數或可比肩唐詩,但決不可能取李、杜而代之。同理,清代曹雪芹寫出偉大小說《紅樓夢》,其後新作車載鬥量,恒河沙數,但在文學史上又有幾部能與《紅樓夢》相提並論?
科學技術不斷更新,不斷揚棄舊說,不斷追求真理,科學強調統壹標準,即“真理只有壹個”。文學藝術不但可以、也需要“百花齊放”。因為文學藝術不僅表現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特性,也體現了不同作者的鮮明個性,文學藝術作品的欣賞,擁有無限寬廣的選擇,追求種類、形勢、風格“多多益善”,追求豐富多彩,並不會局限於“僅此壹種(形式)”或“獨此壹家(作品)”。例如有了音樂不能就清除美術,有了戲曲也不能脫離開文學,喜愛舞蹈的人,也會喜愛雕塑。即就文學中的小說而言,有了長篇,不能清除短篇;我國有了最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紅樓夢》,也不可能就此把原有舊的(原先便有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優秀作品從中國文學寶庫中清除,以《紅樓夢》取代所有後者。今天的讀者也不會因有曹雪芹而不讀巴爾紮克、托爾斯泰,或要求把這些外國作家的作品趕出文壇、趕出書店。就連否定壹切、大破“四舊”的“文化大革命”,雖然只剩下“革命樣板戲”壹花獨放,不也是要有“八個”而非僅僅壹個嗎?“舊”小說《紅樓夢》,不也因毛澤東青睞而獨獲生機,在“文革”中大量加印嗎?
文化藝術需要創新,創新需要“推陳出新”。從這個意義上講,毛澤東主張
“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有壹定道理。但機械地執之為文化發展的總方針,教條地作為對待文化傳統和遺產的總政策,則顯然有誤。原文所說之“推”本是“推開”、“推倒”、“排除”的意思,意味著“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之“破”,不是今天“推出新人”、“推進民主”、“推選代表”之“推”。以為必須先“推倒”舊的,必須先“大破”前人已有成果,才能“出新”,是把所有舊文化、舊傳統、文化遺產,與創新截然對立。果如此,第二句“推陳出新”就是對第壹句“百花齊放”的否定或限制,因為陳花舊花就必須清除推倒,不得再行開放,所謂“百花”,便只剩“新花”,即唯有新花才能生存展示。殊不知今日之新花,明天必成舊花,甚至不待明日,轉眼就已變舊,於是“百花齊放”也就無法實現。實踐證明,文革式的“推陳出新”,正是對文藝百花園的殘酷摧殘。唯有壹片雕零,哪來春色如許?
其實如前所述,文學藝術發展中的新、舊,並不對立。正如馬克思主義經典論述所指出,人們創造歷史,但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必須在前人創造的“思想材料”的前提下進行。列寧也反復說明無產階級的文藝,決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學習繼承,與創新是辯證統壹關系,不僅不矛盾,反而是文化藝術創新發展的基礎,是新人成長的必由之路。正如齊白石所說“似我者死,學我者生”,關鍵看妳如何學習如何繼承傳統。從辯證的觀點看,沒有舊,何來新?舊之不存,新何以見?昔日之舊,不也從新中來?今日之新,不就是明日之舊?其實,學習繼承傳統的過程,本身也是壹個創新過程,因每壹代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領會,有自己獨特的識見。“文革”中大力宣傳毛澤東讀《紅樓夢》,竟然發現了階級鬥爭的重要內容。這個例子生動說明,對傳統文學藝術的學習和再認識,也是創新過程,“學”字當頭,“創”也就在其中。中外藝術史表明,凡是有大成就的創新的藝術家,無不認真學習、繼承前人優秀傳統,尤以開宗立派的大師為最。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和鄭板橋、齊白石甘當明朝大寫意畫家徐渭(徐青藤)的“門下走狗”,都足以說明這壹點。
今天,實現四個現代化、建設小康社會是我們舉國奮鬥的目標。文化遺產的繼承保護與現代化進程有無矛盾?值得思考。這也是“新、舊”問題在新形勢下的體現。機械地以“時代進步”以“現代化”為尺度,以科學技術的“先進”“落後”斷是非,就會荒唐地得出這種結論:《楚辭》比《詩經》,更“先進”更“現代化”;《唐詩》比漢魏樂府、比《詩經》、《楚辭》更“先進”更“現代化”。於是,“最現代化”也就是“最先進”的,只有發達國家的現代派藝術或後現代派藝術了!只有西方的最新流行文藝了!其實,文學藝術有自己的評判標準,物質遺產和非物質遺產也有自己的優秀準繩,就是好與壞,美不美等等。我們將依據文學藝術及文化遺產自身的評判標準,來學習繼承優秀文學藝術傳統,實施優秀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
另壹個被忽視的地方,是以為優秀文化藝術傳統的繼承輕而易舉。其實,正如梅蘭芳所說,傳統是前人給我們的寶貴饋贈,我們這壹代人要努力提升自己,才能使自己配得上這份禮饋贈。我們要不斷學習,不斷提升自己,甚至要經歷艱苦奮鬥,使自己達到能夠俯視人類文明的高度,才能真正認識民族傳統之精華,認識文化傳統何以為優,何以為劣,才能從中最有效地吸取其養分,也才能更好地傳承文化,保護遺產。
走出新、舊對立的認識誤區,既是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思想前提,也對我們進壹步解放思想,繼續徹底清除“文革”左的思維遺毒有重要推動。隨著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深入,隨著“文化自覺”的實現,我國文化藝術的發展將迎來新的百花齊放的可喜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