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自尊無非是對這種悲劇式的自我奮鬥的自我肯定,竭力保護奮鬥成果的自卑;他的自信無非是對自我艱辛的補償式的自我評價;他的自強無非是喚來城市人的同情和憐憫,可悲的是孫少平始終沒有覺悟,而最終失去了奮鬥目標,因為他的導師、他的精神之源、他的奮鬥原欲、他的青春偶像已從形體上滅失,田曉霞啟導他、激發他,甚至不惜以青春為代價鼓勵他,目的是為了喚醒他的人性發展,不致於泯滅在塵土之間,能保持壹種高尚追求,實現人生最大價值,而田曉霞死後,她的精神並沒有激發孫少平向上努力,孫少平的人生抱負在報恩式的庸俗生活中、在救世主式的責任擔負中擱淺在壹個悲哀的礦工家庭中。
孫少平努力用保爾.柯察金的思想支撐自己,帶給自我奮鬥的勇氣,但保爾的奮鬥目標是改善大眾的生存環境,擔負的是蘇聯青年的神聖使命,孫少平呢?他恰恰沈落在為保爾所唾棄的為個人而生、為家族而生恥辱中,孫少平未竟的願望是為父親箍幾孔窯洞,是典型的“衣錦還鄉”的翻版。因此在奮鬥意識上,孫少平依然停滯在雙水村農民的自私、閉壅、虛榮之中,他與雙水村農民的根本區別是他牢記了田曉霞教誨,沒有去背個褡褳,抓個豬崽兒,而是努力挽救了他的城市意識、城市追求、城市形象。
中國農村青年的悲劇就在於“出身農門,不甘於農門”,不屈從於不平衡的政治經濟文化制度分配,這種悲劇的實質是國家制度的悲哀。不公正性的農村政策禁錮了農村青年的發展,《平凡的世界》所揭示的主要問題也就是農村政策問題,如何探索農村政策,用壹個出身於農村的孫少安的話說就是:不要管農民種什麽!政府給農民的應該是資源服務,不能把農民簡單視為國家的雇工,而把自已當作國家的代言人、掌櫃的,可悲的是政府恰恰是懷有這種強烈的主人公意識,認為自己是老板,是吃“官飯的”,人民是“打工仔”,這種認識上的錯位,制約著農村的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也制約著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發展。孫少平式的農村青年所努力追求的就是“吃官飯”,將這種“中國式”悲劇演繹得壹波三折。
孫少平學生時代的清苦,在他人生發展的歷程中留有深刻陰影。尤其是郝紅梅對他的感情背叛,使他的虛榮心遭到挫折,而當田曉霞走進他的視野時,他的虛榮心又升降了起來,在愛情上,孫少平是被動的,他沒有追求,他不敢追求,盡管在他的意識中有著愛情的渴望,赤貧使他放棄了愛情的奢望,經濟界定他的愛情萌芽,他只能去追求施舍來的愛情,他對田曉霞純粹是占有的滿足,根本談不上是愛情,在田曉霞這個被描繪得近似於“觀世音”菩薩的女孩子面前,孫少平是弱者,是壹個毫無愛情支配能力的被動者,孫少平渴望得到田曉霞,卻又始終跳不出政治經濟文化地位的禁錮,他悵惘著、迷茫著、混沌著,盲目地順應著田曉霞的指引,孫少平對愛情的無奈,使他很清楚田曉霞對他只是壹個青春童話,離開他是最終的必然,只是壹個時間早晚的問題,孫少平眷戀著田曉霞這種對城鄉差別強烈的好奇心和喜歡刺激、崇尚冒險的個性,盼望著田曉霞的這種青春沖動能使他實現自卑的愛情。沒有嘗到滋味的孫少平敏感著、矜持著,他害怕田曉霞離他而去使他難堪、使他沮喪、使他失去人生追求,而他又害怕承擔愛情責任,無力對愛情負責,當田曉霞壹次次向他示愛時,他逃避著,用逃避的方式企圖延長愛情的終結點,延續這場不平衡的愛情遊戲,折磨著彼此的青春。這種對未來高企的中國式戀愛壓抑了人性,是古老的梁祝愛情翻版,戀愛的格式化,愛情的格式化,婚姻的格式化,社會的格式化,使《平凡的世界》落入沈重的囚枷,使作品處處迷漫著郁郁的壓抑和沈悶。
《平凡的世界》以聖母般的純潔、善良歌頌著田潤葉,以女巫般的惡毒、陰險詛咒著跛女子侯玉英,反復論證著城鄉差別造成的愛情悲劇,無論是聖母般的田潤葉,還是巫婆般的侯玉英都有著美好的愛情情愫,都有著追求券愛情的權利,但世俗和制度使她們的夢破滅了,田潤葉苦苦追求著孫少安,但城鄉文化經濟的懸殊註定田潤葉的浪漫必然會被孫少安的現實所擊碎,城市給農村青年提供的容身空間過於狹隘,甚至是排斥著農民進城。田潤葉的抗爭很無奈,她不是與壹個人命運抗爭,而是在與社會抗爭,最終釀成家庭悲劇,使她不得不接受現實,屈服於社會。侯玉英是幸運的,不僅是她出生在城市裏,她身有殘疾,心理上有著陰影,但她對愛情的追求是大膽的、熱烈的、現實的,她鄙視過孫少平,是因為她自信於城市出身;她追求過孫少平,是因為她折服於孫少平的人格魅力,追求是她的權力,她行使了,她沒有埋沒個性;她放棄了孫少平,是因為她自知這種愛情的不對稱性,她現實、她妥協,當她再次面對孫少平時表現出來的則是壹種大度和從容,從這壹點來說侯玉英是成熟的、明確的、幸運的。
在這壹群農村青年中,金富是壹個墮落的代表,他既無技術,又怕出力,又貪享受,最終走上犯罪道路;小翠則是農村現實生活中的突出矛盾反映,她是壹個值得同情的小姑娘,壹個未成年的孩子,被家庭逼上社會謀生計,無知識、無能力、無關系,除了出賣肉體,還能如何?而農村還有多少個小翠在城市的角落裏悲咽?小翠是中國農村經濟發展不平衡的畸品,也是農村經濟改革不完善的必然結果,金富和小翠現象也是農村亟待救治的社會反映,農村期待著素質教育!!) 孫少安則是農村發展的希望所在,孫少安的發展立足於他的現實性和農村實踐的基礎上,他是結合了農村現實情況之後謀發展的,他沒有空想,他發展的原動力是求生存,而當他具有壹定的經濟積累時精神匱乏,反映了農村文化經濟統籌發展的現實性和迫切性,他渴望孫少平回鄉輔助,農村的現實也渴望孫少平式的人物回鄉發展,然而孫少平固執地智力埋沒在礦井裏,農村智力資源的貧乏與城市智力資源的浪費構成農村發展新的階段性矛盾。孫少平對大牙灣煤礦來說,只是壹個有頭腦的勞動力,而對農村則是壹個智囊庫,是壹個可以引領農村發展的核心人物,但孫少平不容否定自己的選擇,不容否定自我奮鬥歷程,不容否定自我奮鬥成果,他極力地捍衛自己的“城市生存權”正如他二爸孫玉亭極力維護“集體生產制度”,孫玉亭是壹個農村政治“革命家”悲劇性人物,孫少平何嘗不是壹個爭取“入城券”的悲劇性人物?孫少平曲折迂回求得“入城權”後,他迷茫了,他停滯了,他離開田曉霞這個指路明燈後成了盲人,再次成為勞力出賣者,田曉霞無奈地培育著、實踐著、欣賞著、情虐著這個“精神鬥士”,我不至壹次在想:如果田曉霞是真正出於真摯愛情、出於識才慧眼,對孫少平施以援手又何嘗不可?只有壹個原因,就是“城鄉差別”這個社會根源,城鄉政治經濟文化的不平衡使孫少平盡管有壹定的才華,卻無用武之地,只能和莽漢們為伍。
人的命運壹部分是人的性格造成的,壹部分是自身素質造成的,壹部分則是社會環境造成的,命運發展並非不可知的。孫少平積極知識的追求、積極的人生追求和強烈的機遇意識決定了他不會同於雙水村的普通農民,但他個性的偏頗、知識的偏狹、對社會認識的偏窄,造成了他前途發展的艱辛性。孫少平的優勢是他的人格、學識和體格,他極致發揮的是他的體格優勢,而人格和學識沒有得到充分演示,如果沒有田曉霞的賞識,他只能埋沒在亂石堆中或煤井深處。因此,孫少平沒有充分認識自我,把握自我,而是在盲目地追求城市生存,他活得很悲哀。《平凡的世界》不僅塑造了農村青年追求城市生存的悲劇,還塑造了農村青年追求城市式愛情的悲劇,金波的愛情盲目性致使失望和失常;金秀的農村封閉意識使她對愛情的認知始終沒有超脫“原西血緣”,金秀的愛情選擇,註定是苦澀的,孫少平對她的回避,再次證明他的愛情懦弱性,金秀對孫少平來說,無疑是田曉霞靈魂的再現,然而,孫少平對這種田曉霞式的愛情總是逃避著、憧憬著、滿足著、痛苦著。金秀和蘭香是農村青年中優秀的代表,求學也是農村青年成材的成功之路,但相對於金秀,蘭香的思想是開放的,是奔放的,她研究的是天體,她把愛情構築在對學術的追求上,達到愛情與學業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