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有什麽象征性的姿態能夠表現長達二百年的癡迷,那壹定是馬鞍針的舞動 —— 壹名經驗豐富的匠人,此時,她的雙眼正註視著兩小片背面緊貼著,已按照壹定規格裁切好的皮革。她的雙手各持壹根 5 厘米長的針,上面穿著浸過蜂蠟的亞麻纖維。接著,匠人像是握著手術器械壹樣,揮舞著手中的針,穿透皮革後再將縫線拉緊,打壹個死結。這些皮革可能會成為愛馬仕諸多產品中的壹部分 —— 取決於匠人是在愛馬仕旗下十六家手工坊中的哪家工作。但無論最終成品如何,她手上的動作都依舊充滿沖擊力,宛若交響樂, 這樣的手藝近二百年來從未變過 :最早,皮革匠人 Thierry Hermès 從德國來到巴黎,並於 1837 年創立了這家公司。從那時起,他為名流們手工制作馬具時便是在使用這樣壹套針法。
制作馬鞍的必要工具。任時光流轉,愛馬仕家族依然堅守著根基
愛馬仕的手袋等產品上都沒有明顯的品牌標識。少數配飾上面會有壹個「H」的字樣,但公司內部的大部分人都有些抗拒展露品牌 Logo。 真正的 Logo 應該是匠人,是匠人從頭到尾在產品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在歐洲,也有壹些其他奢侈品牌保留了少數的工坊和匠人。有些 歷史 悠久的小手工坊裏,甚至還有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女裁縫們,以彰顯它們的 歷史 底蘊。但沒有哪家跨國公司像愛馬仕這樣如此執拗地堅守自己的傳統。而隨著私人企業的崛起,全世界都在變得越來越機械化, 時尚 界也不例外。但愛馬仕壹直以壹種反叛的姿態等待著這些空有其表、瞬息即逝潮流的終結。
汽車 的誕生本該讓愛馬仕就此倒閉的。畢竟,這家公司起初是因為馬才得以存在,它最早的業務便是制作各種馬上裝備。不過到了 1920 年,愛馬仕發現 不管交通方式如何變化,客戶的品位卻沒有改變 。就在 Hautà Courroies 皮包問世的幾十年後,這家公司開始制作壹款適合放在跑車後備箱的手袋。再後來,愛馬仕用壹種叫作「拉鏈」但當時還沒什麽名氣的發明設計了壹款高爾夫外套,從此打入了時裝行業。
不過, 愛馬仕家族依然堅守著根基 :他們會把馬鐙輪廓作為香水瓶的形狀,或者將大衣扣做成馬銜的樣式。如此壹來,人們壹眼就能認出來。在 20 世紀時,這家公司陸續推出了男裝、女裝、絲巾、鞋履、瓷器、珠寶和香水等各種產品;到了 21 世紀,它已經發展成壹家年銷售額達四 40 億美元的國際企業。但即便如此,愛馬仕家族仍然堅持著自己的手工打造傳統。他們認為,壹旦自己開始松動,接受那些閃閃發光的新事物,自身的力量即會流失。
與馬有關的形象依然出現在眾多產品設計中,圖示為愛馬仕鞋履設計師 Pierre Hardy 近期的壹幅設計草圖
盡管家族經營可以讓品牌壹直平順地維持下去,但 起源於手工坊的愛馬仕卻實行著獨有的分散管理模式 。這家現代企業內部並沒有所謂的「掌門人」,而是采用類似於行會的架構:公司內部有彼此獨立的手工坊和相應主管,負責生產女裝、香水、鞋履、珠寶、男裝、絲質產品和家居用品。法國的高級時裝傳統有助於維持手工制作的核心地位。人們曾將這種組織架構稱為「corps demétier」,即由半自主性、高度專業化的手工坊構成的網絡,工坊裏的匠人從學徒時期便開始接受訓練,制作某個單壹類別的產品。
事實上,愛馬仕之所以有別於其他品牌,大部分源自其與時代的失諧 —— 愛馬仕公司擁有超過 1.34 萬名員工,其中四千人均是手工藝人(這樣的比例在其他任何國際奢侈品牌都是罕有的)。手工藝人在內部的學校接受壹年訓練後,會在壹名導師的監督下實習壹到兩年,然後正式開始工作。他們有三個可能的工作點:巴黎第八街區;位於巴黎郊區,擁有 27 年 歷史 的 Pantin 工坊;或者遍布法國的小型手工坊。就連在福寶大道的總部裏,工坊也是四散分布的。當妳沿著壹條走廊向前走時,壹定會看到玻璃門後匠人們正忙著在縫紉機上制作樣板,或者把精巧的設計組合在壹起。
Macaux Perelman 和 Fabry 在 Pantin 工坊中。「愛馬仕有註重實用性的傳統。但它同時也是充滿裝飾性的品牌。這種矛盾非常有趣。 科技 是冷冰冰的,但愛馬仕是有溫度的。」 Fabry 說。Macaux Perelman 則說:「我們的夢想是什麽?就是能夠創造出像 Birkin 那樣成為愛馬仕標誌的產品。」
在這個由秀場直達衣櫃的 時尚 世界裏,愛馬仕依然對浮華事物保持著克制的蔑視,並且固執堅守著昂貴的定價。回顧過去,我們發現這種逆勢而行的理念其實是有先見之明的: 有的公司為了贏取年輕顧客的青睞,推出了太多入門級產品。等到發現品牌核心遺產稍不經心便易逝後,卻為時晚矣。 Charlotte Macaux Perelman 是壹名建築師,在 2014 年和策展人兼出版人 Alexis Fabry 壹起加入愛馬仕,開始管理愛馬仕之家,兩人***同著主管家具和家居用品手工坊。
位於布瓦西當格朗街(Rue Boissy d'Anglas)愛馬仕大樓裏的壹塊腳本墻,貼滿了家居設計稿等
絲巾可能是愛馬仕公司最具標誌性的象征了,亮相於 1937 年,愛馬仕內部稱其為「carrés」。過去 16 年來,愛馬仕的絲巾手工坊壹直由 Bali Barret 主理; 絲巾的制作工序也非常神秘,就好像創造某種手抄書稿,而不是生產繞在脖子上的裝飾品。 壹件愛馬仕絲質產品可能需要花兩年時間才能完成,同樣的工序在其他公司可能卻只需幾周時間。
愛馬仕的絲巾手工坊每年會推出 20 款新設計(春夏和秋冬系列各十款)。為了這 20 款設計,外部的藝術家和插畫家會提交上百份草圖。作為主理人,Barret 會四處招徠藝術家,甚至滿世界尋找設計新秀。像其他工作室同僚壹樣,她也會建立巨細靡遺的檔案。她的壹大法寶便是上千份手工裝訂的舊設計集,通過研究這些可以避免重復想法,激發新創意。
Barret 此前曾擁有自己的 時尚 品牌。 愛馬仕的藝術總監 Pierre-Alexis Dumas 在 2003 年將她聘入公司執掌絲巾手工坊。2009 年,她被公司任命為愛馬仕女性世界藝術總監,管理所有的女性產品,包括成衣、配飾、鞋履、珠寶和香水。「絲巾設計有時像是科學,有時又像是藝術,」Barret 說,「妳要試著解開那些復雜的難題,而且它們會牽扯到上百個方面,所有的問題同時擺在那裏。」
絲巾手工坊位於巴黎東南部的裏昂,乘坐高鐵兩個小時便能抵達。工作室裏有壹個色彩工坊,裏面有 25 名員工,當季絲巾用的油墨都是在這裏手工混合而成的(每款設計有 8 到 12 個配色方案)。Barret 更偏好使用愛馬仕自己的七萬五千多種記錄在案的調色方案。大多數的周二,裏昂團隊都要去巴黎進行樣品展示。Barret 會站在壹個巨大的白板前,上面用磁鐵固定住壹排排絲巾。然後,她會對這些絲巾給出意見。會議最長可以持續 9 個小時,然後在下壹個周二,團隊會向 Barret 展示修改後的新設計,尋求她的反饋,然後在再下壹個周二重復這項工作,直到結果讓大家都滿意為止。
新系列中即將面世的「? l'Ombre des Pivoines」(在牡丹花影下)絲巾改樣
以上只是絲巾生產之前的工作。壹條絲巾可能要用到多達 45 個排版,上面每壹種顏色都會被按壓到厚厚的絲綢上,而絲綢則產自在 Pantin 愛馬仕工坊裏的三百個生蠶繭。 「制造絲巾是最純粹的,」 Barret 表示,「妳得到的成品就像壹幅畫壹樣。它是完美的。」
Pierre Hardy 在愛馬仕做了近三十年的鞋履設計師,同時兼任珠寶創意總監。他既喜歡直白易懂的設計,也鐘情趣味橫生的樣式。所以今年,人們會看到絨面革厚底鞋上的雲朵鏤空圖案,以及人造衛星樣式的鞋跟。自 1988 年起便擔任男裝設計師的 Véronique Nichanian 則在秋季系列中加入了壹個飛龍拉著四輪馬車的圖案。Christine Nagel 在 2016 年接替香水界傳奇人物 Jean-Claude Ellena,成為了愛馬仕的禦用調香師。她選擇用抽象的手法表現主題,推出了壹款「混合了白麝香的甜美和白日夢的氣味」的花香香水。
Hardy 過去曾是壹位博學的舞者和插畫家,自 1990 年起開始擔任愛馬仕的鞋履設計師,並從 2001 年起涉足設計珠寶首飾。他有兩個工作地點,壹個是位於巴黎的工作室 —— 他過去二十年為同名品牌設計的產品都出自那裏;另壹個則是愛馬仕位於 Pantin 的鞋履手工坊。「這裏沒有規則或是金科玉律,」Hardy 說,「這裏的模式之所以能成事,是因為它擁有很棒的班底,就像是壹個管弦樂隊壹樣。每個人時時刻刻都上緊了發條。」
據說,這就是愛馬仕內部對於創意工作最嚴格的管理了。Pierre-Alexis Dumas 本人個子很高,手腳靈便,過去曾在布朗大學修讀過視覺藝術。他經常會想,在這個節奏越來越快的世界裏,愛馬仕該何去何從:如果繼續保持「不合時宜」的作風,就要面臨壹些挑戰。沒有哪家同類公司采用這種垂直整合的模式,掌控著大部分的原材料,同時還對許多單品從構思到完工的整個過程實行全面控制。自 2001 年以來,愛馬仕在線上貿易的發展勢頭壹直很強勁,但是它適應社交媒體的過程卻不是很順利。 但 Pierre-Alexis Dumas 認為,數字世界「創造了壹種幻覺,讓人感覺壹切好像變得更近了,但事實上重要的東西正和人們漸行漸遠」。
Nichanian 自 1988 年起便擔任愛馬仕男裝設計師,「穿愛馬仕的男人懂得什麽是美,」她說,「他們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好東西,不需要別人來告訴他們。所以,每壹件單品都應該擁有自己的含義,它們各自要表達壹個完整的故事,而不是造型的某壹部分。每壹件產品都有生命。我希望它們能夠永恒。」右圖:春季系列中使用的皮革
在過去十年間,全世界範圍內湧起了壹股反機械化的文化思潮,許多人開始頌揚手工技藝,這自然會讓愛馬仕這樣的公司獲益。但與此同時,他們仍然要面對吸引年輕壹代註意的壓力。Pierre-Alexis Dumas 的目標是 讓公司的講究和挑剔在當代得到表達。 因此,愛馬仕最近投入了大量時間和金錢,在世界各地舉辦活動,在各種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展示制作產品的工藝。妳可以將母親的絲巾帶到活動現場,愛馬仕會用壹臺充滿未來感的專業機器對絲巾進行套染處理,打造出迷幻的新配色。petit h 是愛馬仕家族成員 Pascale Mussard 在 2010 年成立的手工坊。愛馬仕借用它表達了自己對於可持續性的解讀。這壹想法既宏大又有趣:工作室把操作臺剩下的邊角皮革廢料、絲綢、多余的紐扣,和有些瑕疵的水晶玻璃器皿收集起來,再將它們轉化成獨壹無二的單品,比如泰迪熊、聖誕裝飾,以及風格奇特、經過點綴裝飾的手提包等。
在備受尊敬的愛馬仕香水之「鼻」Jean-Claude Ellena 退休後,Nagel 接棒成為公司的禦用調香師。當被問到要選擇哪裏作為自己的手工坊時,她選擇了 Pantin 壹個帶有露臺的頂層房間。在那裏,人們能夠俯瞰整個工作坊建築群的全貌,現任創意總監 Pierre-Alexis Dumas 的父親 Jean-Louis Dumas 也曾在那裏工作過。「我已經得到了最棒的禮物:那就是時間,」她說,「公司從來不會給我設定預算或截止日期。我也從來沒有做過焦點小組訪談。妳是為創造而工作,那就是在為愛馬仕工作。」右圖:上面是壹排 Nagel 設計的香水,下面則是她的部分靈感來源
由於愛馬仕仍維持著行會式的運作模式,所以內部工作流程也是由下而上進行著。有時,當愛馬仕內部缺乏某些專業技藝時,他們會與外部的手藝人合作。但是這些手藝人年歲漸高,他們的孩子也對繼承手藝興趣缺乏。愛馬仕的壹些競爭對手壹味追求增長,甚至開辟了新的品類好讓股東們滿意。但和他們不同,Pierre-Alexis Dumas 和表哥 Axel Dumas 似乎更傾向於後撤壹些, 投入更多精力來培養內部以及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合作夥伴及延續手工技藝 。
「在這裏,妳的想法都會各得其所,其他地方都做不到這樣。這裏人們不會說:『哦,這不可能做得出來,成本太高了。』」Hardy 如是說。他過去曾是壹名博學的舞者和插畫家。Hardy 本人極富創意,Axel Dumas 和 Pierre-Alexis Dumas 為了遷就他,甚至允許他保留了自由職業者的身份。他現在仍然保留了自己在巴黎的同名鞋履品牌,而且也在為 Nicolas Ghesquière 設計鞋履(2001 至 2012 年)。不過在他心裏,愛馬仕壹直是他的家,它總會讓他想起舞蹈的世界:「這裏有壹種信仰感,讓我覺得非常舒服。就像是家人壹樣:他們很愛妳,而且允許妳犯錯誤。」
Vanhee-Cybulski 於 2014 年加入愛馬仕擔任女裝設計師。她的工作室位於 Pantin,旁邊就是「皮革地窖」(那是壹個半保密性質的控溫地窖,裏面貯藏著壹卷卷產自異國的毛皮)。不過,她很多時候都在意大利和位於世界其他各地的工廠裏。「我們在愛馬仕內部不會談論奢侈品,」她說,「我們討論的是才智。」
在愛馬仕,鞋履和女士成衣(後者由 Nadège Vanhee-Cybulski 負責設計)壹樣,是個十分特殊的挑戰。雖然愛馬仕推出的大部分產品都是可以讓幾代人穿戴或使用的,但鞋履和衣服卻總會受到 時尚 潮流的影響。尤其是女鞋,不管制作多麽用心,都是要踩到街上的。「它們的價值可能會持續壹到兩季,然後顧客們就想要新的了。」Hardy 坦然說道。
「妳還是得充分構思產品的設計,」他補充道,「妳 不能讓產品的壽命長短影響到妳 。」 Hardy 最近的嘗試是在 探索 高 科技 跑鞋 —— 這也是愛馬仕努力適應時代的標誌。世界上其他品牌的跑鞋都是在亞洲工廠制造出來的,即使那些售價超過 500 美元的也是如此。但愛馬仕卻將在 Pantin 的工作坊擴張到了最大限度,以滿足生產跑鞋的需要。「它們是壹種完全不同的工程技術,就像制造 汽車 壹樣。」Hardy 說。
女裝手工坊裏壹件外套的雛形
愛馬仕手工坊裏的樣品,愛馬仕始終堅持產品是第壹位的
她知道, 時尚 就是吃青春飯。這是它的本質,或者最起碼是它壹直以來演化的方式。很多時候,迫於時間,人們的才華得不到施展;沒完沒了的新品上市,營利的焦慮,想要降低成本、有所作為帶來的壓力,這些因素都折磨著設計師,導致他們最終離開這個行業。但愛馬仕卻選擇不受時間限制的優雅節奏:它不關心什麽是當下的潮流,更願意身處潮流之外。正因如此,它才成為了壹個獨特的存在。 在它自身不合潮流的世界裏,產品是第壹位的,它們是為永恒而創造的。這也是在從容抗拒即時滿足的文化。 Hardy 愛好沈思而且精通文學,常常會思考自由的本質。他坐在鞋履工作室的長桌上,手上翻來覆去地擺弄著準備在新系列中加入的奇怪元素 —— 壹個仿照 Jean Arp 小雕塑制成的鐵質鞋跟,還有壹個方扣大小的搭扣。「隨著年歲增長,妳會失去自由,因為妳的可能性開始受限,」他說,「但是妳知道嗎,我現在覺得比 15 年前的自己更加自由了。而這在其他地方根本不可能。大家都知道,在這裏,當產品完成的時候,正是因為經過匠人的手不斷打磨,它們才會比妳最初預想的還要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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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Nancy Hass
攝影:Olivier Metzger
妝發:Hue Lan Van Duc & Géraldine Lemaire
攝影助理:Martin Varet
翻譯:有譯思 王迪
編排:Antoine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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