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咎幾乎知道這世上的壹切事。
所以他號“百曉生”。
但他確實不知道,將兩片鸚鵡血玉合在壹起,究竟會發生什麽事。
秘錄上記載說,第壹次兩片血玉相合,死六百人。這些人無病無癥,甚至也不是受傷,而是完全從這個世上消失,壹點粉末也沒有留下。
那之後血玉中的血色液體暗淡下來,也不再流動。
那壹日,壹名勇敢的婢女沖上前去,徒手將兩片血玉分開。
她吐血昏倒,看似死去。不久後卻又醒來,不僅安然無恙,甚至於連原本臉上的雀斑、手上的凍瘡、常年的鼻塞都治好了,身強體健,又變得皮膚瑩白如玉。
李泌娶這名婢女為妻,與她雙修,最終創造出了“重生法”。
這種秘法,如今只有壹個家族的人在修煉,那便是雲城薛氏族。
當年楊妃的兩名養女,壹個嫁給了裴氏,壹個嫁給了薛氏。樂城公主與駙馬薛履謙的後人世代定居雲城,為唐皇看守這復國的基業。
而薛氏這壹代的家主,名叫薛衣人。
從移花取了血鸚鵡回來的裴無咎,召集青龍會的四大護法壹起開會。四大護法是負責看守雲城的薛衣人,負責看守西北主石與紫刃流螢的花君侯,負責看守現在已經更名為孔雀翎的碧弩的秋鳳梧,還有暗中窺伺中原神兵大全的鑄神谷谷主齊無忌。
齊無忌記錄了此次會議,並將會議內容寫成了兩本書。《鑄神正紀》已不可考,《鑄神殘篇》則藏於谷中,其中細細記載了數百年來,壹切與那塊天外隕石相關的事情。
會議結束以後,小皇子白玉京下了幾道命令——
命薛衣人建血衣樓,藏血鸚鵡;
命秋鳳梧建孔雀山莊,藏孔雀翎;
命花君侯將紫刃流螢送回天魔教,齊無忌將細柳送回柳生家族。
白玉京不打算靠這些隕石來復國。
復國,要靠白玉京的壹呼百諾,要靠百曉生的智者千慮,要靠盛唐夢的壯大絢麗,要靠現世道的動蕩不平。
意氣風發,凡三十年。
三十年後的白玉京,復國夢陷入重重泥淖,自己卻與盛唐的先祖壹模壹樣,患上了頭痛之癥。此時的李唐血裔,已經認定了此種病癥乃真龍血中遺傳之物,乃是天神賜予的懲罰。白玉京痛到極處時,恨不得殺了自己。裴無咎將血鸚鵡浸水為藥,餵予薛衣人,令其練成“血衣重生大法”;助白玉京治愈頭痛,絕處逢生。
但花君侯背叛玉京軍,殺入中原;裴無咎與小李飛刀決鬥,為其所敗;白玉京在重重打擊之下,欲圖強行合璧血鸚鵡,終至灰飛煙滅——
白玉京不是壹個人,而是壹個名字。
小皇子成為了新的白玉京;正如同裴無咎的徒弟裴裳成為了新的百曉生。
傳說繼續。
古人說伴君如伴虎,又說,壹朝天子壹朝臣。
新的白玉京性格與其父大有不同。
他殺薛衣人,封存血鸚鵡;
殺秋鳳梧,將孔雀翎筒熔鑄為長生劍;
往東瀛,取觀細柳,殺其家主,留其幼子;
迎戰叛徒花君侯,用血衣重生大法附產的血衣蠱重傷之,令其受十年折磨而亡;
往天魔教,取觀紫刃流螢,後將所有天魔女血脈、可能使用紫刃流螢之人,全數殺光;
……
妳很難說,他在懲戒群臣不力?他在發泄自己的情緒?他在建立自己的威望?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為盛唐招魂?……還是說,他真正想要追求的,是徹底的結束與毀滅?
他與袁紫霞成婚時,相約壹世無子。
袁紫霞問,“妳不喜歡小孩子?”
白玉京指著自己的腦袋,答,“我也開始頭痛。這種疼痛到了極處時,我仿佛知道自己被分成了兩個人。這麽瘋狂,卻又這麽淒慘的事情,不應該壹代壹代地繼續發生。”
真龍之血,復國之旗,傳世之咒——
自李隆基起,至白玉京終。
雖然如此,但之後袁紫霞高齡有妊,白玉京種種衡量之下,終於生下孩子。但又刻意將孩子送到了很遠的地方,費盡周折,用盡壹切手段去避免那個詛咒……
這些,則又是另壹個故事了。
重生之法
裴裳是裴無咎的旁支子侄,也是裴無咎的徒弟。
裴家與薛家,從兩位楊妃收養的公主開始,世世代代,為李唐效忠。
裴裳在雲城,將兩片以金銀絲袋隔絕的血鸚鵡浸泡在清水中。
清水泡了壹年,泡出了淡淡的紅色。
裴裳將這水交給薛衣人之子薛無淚,讓薛無淚去養蠱。
與裴無咎相比,裴裳的心思更純粹,手段卻也更低劣。
裴無咎終歸還留存了壹些盛唐高士的驕傲與品格。他壹輩子所做的卑鄙之事,加起來最多也就是壹件:毒殺自己最好的朋友柴榮。
而裴裳不在乎這些。為了達成目標,他什麽都可以做,也什麽都可以不做。
“要麽先生忘了復國兩個字。我們壹起去到處遊山玩水,探尋人間奇境吧。”
白玉京開過這樣的玩笑。
廟堂之高,森嚴難攀。江湖之遠,草莽難憑。百曉生想去縫補那裂了許久的天河,天河中卻落下星星點點的嘲笑聲。
白玉京不但徒手滅了四大護法與其後人,更是封雲城、釋幽夜、荒廢修羅、折斷天龍——裴裳的後半生,並不是在與其他人抗衡,而是在與他最為效忠的主君抗衡。十二樓五城,他壹壹修補;白玉京失蹤,他拼死追尋;知道知曉袁紫霞懷了孩子的時候,找到他人生中最為明亮的光——
主人不堪,且寄少主。
管它這少主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是真是假,是神是佛。
明月心卻告訴他,“孩子死了。”
百曉生困於萬雪窟。
他不是人困在那裏。他是整個靈魂都困在茫茫雪城之中:沒有方向,沒有道路,沒有棲息之地。只有從小被師尊灌輸的復國二字,落在每壹片結冰的池水上,化為天意。
“宋室得天眷顧,步步賭對,事事生運。先生,我們放手吧。”白玉京去吃鷹眼老七的喜酒回來,勸他說,“何必與天鬥?”
百曉生臨死前想起白玉京勸他的那句話。
疾不可為。
他與歷代李唐皇帝,乃至於歷代白玉京壹樣,患上頭痛之癥。
他將死。薛無淚以血衣重生大法救他,壹如上代百曉生,以血衣重生大法救上代白玉京。
上壹次成功了,這壹次也會吧?
薛無淚望著他,叫他先生,叫他醒來。
體內卻湧起明月心所下的冥河水之毒——
她以壹人之力,鬥贏了紛繁復雜的玉京壹系。鬥贏了隕石之力,鬥贏了重生之法。
甚至於公子羽也可以用武功去對抗薛無淚以血鸚鵡之淚飼養多年的血衣蠱。
隕石的力量……變弱了。
百曉生想。
或許,下壹代白玉京,不再會患上頭痛癥了。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什麽血脈中的遺傳。那只是接近隕石的詛咒,捧著孔雀翎血鸚鵡紫刃流螢細柳劍不放,就會反噬自身。早些遠離那長生之念,世系之想,反倒能清清靜靜,安安康康,過上壹世。
當年楊妃以血鸚鵡重生時,可想到過這壹重?
貪生貪愛之恨,此恨綿綿。
“毀之。”他叮囑薛無淚。
“我才不管什麽孔雀翎,什麽大悲賦。”薛無淚道,“先生妳不許死,妳若死了,我必將武林鬧個天翻地覆,讓天地幽冥都不得安靜,將萬世萬物都毀個幹凈——”
此恨綿綿。
何可避免。
有人的地方就有愛恨,有愛恨的地方,就有人自取滅亡,又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