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壹直在這樣的聲音中長大。自上初中到現在身處異鄉,很少與家人在壹起,是個地道的浪子。浪子雖浪,血脈裏流淌不絕的鄉情卻牢牢地把我與故鄉緊密相連。
走過振中路口,拐角處有壹個小店賣的就是“爆米花”,花十元錢買了壹大紙杯,放了幾顆入口,指望能從中披尋點兒時的味道卻味同嚼蠟。同樣都是玉米,味道卻有天壤之別。或許這味道是不會說話的機器爆出來的,而我兒時吃的爆米花卻是由溫情烘焙出來的。
我呆呆望著手中的爆米花,盛著爆米花清香的童年記憶壹下在眼前鮮活起來。炸爆米花的老爺爺曾經是位軍人,年輕時為了保護村民外逃被日本人打了壹槍導致右腿殘疾。壹生孑然壹身,壹年中大部分時間是幫人修鞋賺點零用錢。秋天壹過便開始踩著三輪車到各處炸爆米花。
只要那洪亮的吆喝聲響起,我的耳朵似乎也跟著這聲音唱和起來,感覺仿佛是自家的爺爺從大老遠的外地回來看我了,無比地歡欣。我忽地跑向米缸裏舀出壹鋼瓷碗米,搭個小板凳踮起腳尖,從廚房的墻上扯下篩子夾到腋下,再跑向媽媽身邊要得壹把零錢就朝著那聲音飛快地奔去。
盡管我跑得飛快,但我的前面還是排滿了很多人。盆、木桶、竹簍、米篩、缽等壹應俱全,彎彎曲曲蜿蜒如長龍擺在老爺爺的爐火邊。站在壹旁的大多是些像我這樣沒事卻對爆米花情有獨鐘的小孩。“別急啊,孩子們,壹個個來,很快就有吃的了……”老爺爺端坐在小椅子上,壹手拿著鏟子往炭爐中加煤,壹手搖動著環狀手柄。慢悠悠旋轉手柄發出的吱嘎聲像把我帶入時空的列車之中,隨之馳騁於瓊樓玉宇,天光水影目不暇接。人沈醉其中昏昏然,突然壹聲,亮如洪鐘:“孩子們,快躲開,要炸了……”這喊聲壹下把人驚動,感覺人還沒從夢中蹦出就已降落到了地面。
孩童們趕緊跑到別處捂緊耳朵,不敢眨眼細瞧。但見老爺爺將鍋罐傾斜,對準用竹蔑“打前鋒”的大布袋,“哐當”鍋頂蓋撬開,猛烈“砰”的壹聲巨響,米粒在葫蘆形黝黑的鍋罐中開始潮水似地湧向壹個拖著長長尾巴的白色布袋子,各個米粒頓時綻開了春天的笑臉,醉得像個得旗開得勝,腳踏風火輪歸來的哪咤,喜不自勝,整個鄉村同時也樂開了花,空氣中迷漫著馥郁的香氣。
頭鍋出來的爆米花,壹般是爺爺怕小孩子們等得心焦肚餓。免費給大家吃的。許是孩子們諳熟了老爺爺的規矩賞賜,有的小孩搶先就去拿放在三輪車上的小簸箕抱在懷裏,有的小孩匆忙幫助老爺爺提起袋子,讓老爺爺能順順當當地把白花花的爆米花快快傾倒出來。
睡在簸箕中的爆米花恰似壹個銀白色的世界,任孩子們把整張小臉兒深深紮在裏面貪婪地吃著,像是依偎在朵朵白雲溫暖的懷裏,平日裏啰嗦慣了的小嘴此時顧不上說話,邊吃邊呵呵大笑。巷子裏的桑樹也被這和睦的氣氛所感染,歡喜地搖起了細細的枯枝。
壹小簸箕的爆米花就這樣被眾人妳壹捧我壹把他壹口很快吃得幹幹凈凈。老爺爺抓了壹把放入我上衣的口袋裏,我說爺爺妳專門給我們吃,妳怎不吃壹口嘗嘗。他說回家後再吃。老爺爺忙完壹鍋熱氣騰騰噴香的爆米花,身子又壹跛壹拐地忙著去往罐中加米加糖,封好頂蓋開始搖起了手柄。我看到他的壹雙手幹瘦,裂著很多道滲血的口子。問他怎麽弄成這個樣子,他說風吹的。我不信,固執地說您家裏的風應該比我們這裏的風大,要不然是不會這樣的……還是買蛤蜊油抹進去會好些的。他說:“不怕,過了冬天,壹切都會好起來。”
接二連三聽到“砰、砰”爆響的鄉民活絡起來,相互奔走相告,“爆米花來了,真香,快快出去看看吧!”沈靜的小巷壹下熱鬧非凡,有肩膀上背著快要織完的毛衣,手宛如飛梭依然馬不停蹄趕織的姑娘;有飛針引線不觀線跡走向,時不時把針往腦袋上刮刮擦擦卻能把鞋子納得天衣無縫的婦女;有腰身搖著呼啦圈,還能行走如飛鴻翩躚的小姑娘;有嘴銜著煙鬥,吞雲吐霧兀自沈默不語的爺爺;有邁著小腳,步步蓮花左顧右盼出來找孫子回家吃飯的老奶奶;有見人繁多,忙回自家菜園揪幾把青菜,隨意擺放在巷子口換幾個小錢的漢子……
巷子在熱騰騰的香氣中,進入了春天。天暖和起來,人也暖和起來。
我只覺得老爺爺的手好生神奇,居然可以爆出鋪天蓋地香脆可口的爆米花,居然還可以讓整個村子頓時熱鬧興奮起來。我想我長大以後壹定要有壹雙像他那樣魔幻的手指。
蕭瑟的冬天有了這如春雷的驟響,村子裏多出了許多的融洽與溫暖。
我端著爆米花興沖沖跑回家,媽媽叫我抓壹些送給左鄰右舍的大伯大媽。我壹把把它輸送出去,小手中溫熱香甜的爆米花為我贏得了許多大人的親吻和贊美。“這小孩,真乖巧!”
天色漸晚,我吃了晚飯再跑回老爺爺那邊的時候,當時的'人已走了大半,炭爐中紅紅的火苗還忽明忽暗地亮著,老爺爺的身子在黃昏的夜色中顯得異常孤單寒冷。我問他這麽晚了,餓嗎,他說忙過頭了就不覺得餓。還有兩戶人家的爆完就可以放心收工了。等他爆完,我依依不舍地問,明天還來嗎?
“還來的,近處每個村子都會去……”
爆完最後壹鍋,天已漆黑,他收拾好所有的家當放入那輛破舊不堪的三輪車中,抖了抖黑色毛線帽上的灰塵重新戴上,用力壹踩,車走了。
老爺爺蹬著車子走了,忙了大半天我沒見他喝過壹口水,也沒看到他吃壹粒爆米花,他壹直都在忙著,不停地加米入罐,不停地從布袋倒出爆米花。忘了瑟瑟的寒風,吹裂了他皺巴的雙手;忘了自己,也需要休息與別人的關照;忘了壹年又壹年,身上穿著的還是多年前穿過的黃色破棉襖……辛辛苦苦只想著別人,收取壹點點微薄的加工費聊以糊口度日。我在想這壹回去,深更半夜的他到底能不能吃到壹口溫熱的飯菜?
想如今的孩子們成天沈迷於遊戲與網絡,吃膩了魚肉葷腥,吃怕了五花八門的零食。甚至還有大人們領在他們身後求他們吃飯的事情不絕於耳。他們鮮有感知皓月當空之夜,丟二粒噴香的爆米花入口,喜洋洋聽著鄉親們訴說家常,樂滋滋聽著爺爺奶奶講起神話故事,那該是怎樣的壹種滋味?
童年的記憶如斑駁的舊屋,鎖去了過往,而那些與爆米花壹樣忘不掉的親情卻如青苔銅綠生長在舊日的門扉上經年泛青。
如今老爺爺不在了,類似爆米花老爺爺的身影也未曾看到,迷戀爆米花舊日的清香,那是壹種民族的情懷,壹種故鄉的情根。這根讓我從艱辛中嘗出了爆米花的香甜,從而溫暖著我異鄉的孤獨。
漸行漸遠的“爆米花”,那聲聲沁人心脾的吆喝聲如孤帆遠影壹般,在歲月的煙波中航向未知的遠方,留下壹個遙遠而迷幻的清夢。
於這暖融融的清夢中,我撐起發黃的長篙,搖蕩著裝有“爆米花”的童年,與故鄉的星月蛙聲齊鳴,與巷陌陽春柳鳶***舞,與壹群調皮嬉戲小夥伴壹起在巷陌深處等著遠逝待歸的年歲與老爺爺重逢,與他和藹可親的眼光相遇,依著故鄉溫情的原野,走進冬日黃昏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