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科舉出現的時候是全世界古老文明中最先進的制度之壹,用科舉方法來選文官,這壹點是中國古代人對世界的壹大貢獻。首先我們要肯定這壹點,否則我們就沒有歷史感。當西方近代工業文明已經興起了,已經顯示出它是壹種更強大、更先進的文明,它打到東方,而且已經把東方最大的國家中國打敗了。到了那個時候,與西方現代教育相比,科舉制度的弊病才全面顯示出來。根本差別有幾點:
首先是,西方現代教育不再是壹種老式的精英制度,它的目的不僅僅是為政府培養官員,它進而為人類文明最重要的如經濟、法律、科學、技術、軍事等各個方面培養專業人才,同時它又沒有拋棄古希臘時期的教育理想,保持了它最基本的教育理念,力圖使個人全面發展。它在這個基礎上更前進壹步,就是工業社會的分工已經相當的專業化、技能化,這時的教育必須有新的內容,有新的教學方式和考試方式,有新的培養目標和衡量尺度。而中國的科舉制在它廢棄之前,與西方現代教育相比是兩個時代的差距,不僅僅是細節的不同。
最根本的區別之下,還有第二、第三層次的區別。舉個例子,科舉教育中最主要的壹點是什麽都要找到先聖的依據,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看本本”。無論是妳的思考還是學習的過程和考試方法,妳在整個學習期間的表現、總的評價,它都要靠老本本來裁決。這壹點與西方現代科學精神的取向完全不同,西方的現代教育主要是引導妳走向未知的世界。當然,探索未知的世界不能把這之前在各個專業裏積累的知識拋棄掉,但這些積累起來的知識是它的出發點,而不是裁判的最高尺度。這壹點非常重要,也是最根本的方向。壹個是向後看——妳不能違背以前的聖人說過的話;壹個認為以前的人說過的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以前的人不知道的東西。這種區別導致了壹種文明萎縮、衰落,另壹種文明有生命力、能持續繁榮。
新京報:在其他方面呢?
丁學良:從制度層面(組織和規章)來講,中國的科舉教育壹直是由政府來包辦,屬於官學。我的中學母校所在地宋朝時是省的府學,以前還有縣辦的、州辦的和朝廷辦的。而西方現代教育是多元化的,只有壹部分屬於官學。教會有大學,民間有大學,政府辦學的部分是體現在提供資助,硬件、給老師付工資等方面,但它不會對教學內容、科目設置日常地幹涉,限定考試的方式方法,把學校當成壹個衙門來操作。而在傳統的科舉制中,這些是朝廷、乃至皇帝才能夠動的東西,因為他要培養循規蹈矩的官員。
下面還可以進壹步比較。西方的現代教育對社會來講,至少在原則上保障所有公民都有受教育的權利和機會,培養社會方方面面的人才,當然包括想進政府當公務員的,有壹部分是要進軍隊的。但是根本上它要培養現代公民,即現代社會裏負責任的、守法的、能夠作出自由選擇的、能在專業領域對社會作出貢獻、同時也參與公***事務的公民,所有這些就構成了英文modern citizenship的內涵。而中國的科舉教育完全沒有公民的意識,科舉是為皇帝和朝廷選拔官員,參加考試的人就是為了做官。由於培養政府官員是科舉的唯壹目的,因此在倫理和政治上力求思想規範化,實際上是用壹個模子來鑄造所有學生的思想和心態。
新京報:尤其是從明代開始,關於經書的解釋必須以朱熹的解釋為準。
丁學良:這個是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朱熹老家是徽州的,在那個時代,朱熹屬於創新的人才,他不是壹個完全依照本本的人。那個時代,中華文化、中國文明包括社會,非常需要回答壹些新問題,他非常富於探索精神,思想自由,被當時的朝廷和皇帝幾次壓制和迫害。而死後壹旦為朝廷所用,他又被變成了新偶像。但是他生前是反對思想盲從的,因此死的時候很潦倒。
新京報:因此,科舉走向末路也是必然。
丁學良:科舉走到末期的時候,有識之士為什麽要廢除它?前不久我對壹個西方記者講,中國從傳統社會邁向現代社會的門檻,象征性的壹步不在於推翻帝制,而在於廢除科舉制興辦新學;科舉是帝制延續的道德的、精神的、心態的和制度的壹個根本。1911年武漢辛亥革命壹聲槍響推翻了帝制,這是操作上十分具體的壹件事。而科舉制廢止才是非常重大的壹件事情,意即:我們再也不能照老路走下去了。即使以後科舉傳統裏的合理要素有重生的機會,也必須註入新的基因,而這個新的基因就來自於西方的現代教育。這壹點可以看得很清楚,最早來中國的西方人多是傳教士、探險家、商人,17世紀的時候,他們對中國的科舉制度很尊重,因為裏面有很多合理的成分。但這些合理的成分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時候,在中國被禁錮在總體不合理的壹個架構中間。
新京報:那為什麽科舉廢止不久,取而代之的民國時期的教育辦得比較成功?
丁學良:民國初期的國家狀況不是很好,有軍閥割據,國家很貧困……但那個時候的教育卻有了壹個非常好的起步。根本的原因有三點:
第壹點,那時候最早的壹批知識精英形成了***識:老路不能再走了,我們必須走新路。如果這些思想領袖、知識領袖沒有這個***識的話,很難齊心協力走出第壹步。
第二點與此密切相關。要把世界上已經被證明過的先進的教育方式、做事方式引進中國,那就是歐美的方式——鴉片戰爭使少數先進的中國人認識到這點。而當日本變得咄咄逼人的時候,對中國來說就更有刺激。因為中國早年被歐美打敗了,還有壹個理由就是兩方不是壹樣的人。但是,被日本打敗對中國的震撼更劇烈,歷史上日本壹直是向中國學習的,而且它受到西方沖擊是在中國之後。但很快日本有了“明治維新”,其結果證明,歐美的方式不僅在西方有效,在東亞也有效——日本成為白人世界以外惟壹經過改革、學歐美而進入了工業化和近代化的國家。因此,當時的中國精英分子不是抽象地認識到要走新路,而是具體地要引進被時間所證明的有效的方式和制度。在多種可能的新路中,這壹條已經有兩次分別在西方和東方都獲得了驗證。
第三點是壞事變好事。那個時候各省之間處於相對分散的狀態,沒有壹個強勢的中央政權,這當然有很多弊病,也有壹個好處,只要哪個省有幾位思想開明的官員或知識領袖,馬上就能做起來,用不著去等候命令。改革最應該避免的是壹刀切,要有幾種嘗試的路子相互競爭,比比得失,這樣就不會被壹條路堵死,有試錯找對的機會。
第四點,在那個時候,中國的教育沒有全面的官僚化和衙門化。即便妳起步很好,開始的時候辦得像模像樣,壹旦日後把大學當作了衙門,生命力很快就會衰竭。把大學當衙門的人為著使自己官當得更高,壹定會把學校變成上升的墊腳石,而不是力圖把學校辦好。那個年代,出去留學的人大部分都回來了,因為他們有機會到各個學校去“試”,這樣馬上就出現了壹個百花齊放的氣象。蔡校長、胡校長、梅校長等,都是那個時代的“海歸”。現在津津樂道的楊振寧、李政道等人,都是他們領導之下的教授培養的學生。那時中國大學的好老師與西方好的教授相比,沒什麽需要“轉軌”的地方,很多學生到西方大學念書,也不需要“轉軌”,因為它們秉持了相同的教育理念和教學方式。
新京報:可是,那時的辦學模式和教育理念沒有延續下來。
丁學良:中國1952年後的高等教育體制是從蘇聯照搬來的,而蘇聯辦大學的模式與它辦工廠、辦軍隊的思路壹樣。工廠和軍隊是壹個單元壹個單元、垂直領導、任務固定,大學也被辦成壹樣的模式。從那時開始,中國的高等教育就偏離了國際高等教育的主流,它的成就僅僅體現在純粹培養應用型的、工程型的人員,代價是基礎性理工科的創新研究,更不必說社會科學中經濟、法律、政治、國際關系等方面的創新研究,被抑制掉了。科舉傳統不求創新,只求守舊;不求多元發展,只求整齊劃壹;不重發現,只重讀經;然後從結構上、體制上完全照搬蘇聯,把二者裏面最消極的東西結合在壹起了。
新京報:但是這種單壹性也有其合理的成份。
丁學良:是,然而不能把在壹個點上合理的東西變成壹條線,更不能變成壹個面。“經世致用”在教育上除了升學以外沒有任何目標,從幼兒園、小學、中學都是為了應試,只有考試考得更好,才能升學。這樣壹來,中國的當代教育從小學開始,就對學生其他方面的發展有嚴重的扭曲和抑制。這個後果已經很清楚,很多到海外大學上研究生的都來自國內最好的大學,他們考試起來都行,要是讓他們做研究,很多人馬上就顯示出在國內受教育的薄弱處,有些人都不會去找資料。只有主動地去找,妳的探索精神和技能才能發展出來。在西方稍好壹點的學校,孩子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就會用“做研究”這個字眼,因為老師交代的作業沒有固定的,孩子要自己在圖書館、報紙、互聯網上去找。教育目標的單壹和由此引導的教育方法、測試方法的單壹,又在恢復科舉後期沈重的歷史包袱。唐宋時期的文化和科舉相對開放,現在的考試方式與清末的科舉更相似。
新京報:國學與科舉是什麽關系?
丁學良:“國學”的說法是從日本傳過來的,它對應的是“西學”。國學之說本來是不存在的,直到出現了壹個“新學”,而且對它有很大的挑戰,然後國學意識才會產生。因此,西學和國學這對說法本身就隱含著兩大知識體系,兩種文明體系,兩種教育體系。
中國的科舉制度開始的時候,以自己的知識體系為主是沒什麽問題的。在漢唐時代,中華文化不是單壹的,是非常開放的文明。到中國來經商的、做官的、求學的、打工的非常多,他們在人種、血統、生活方式、觀念、宗教、語言等方面都帶來了豐富多彩的新東西。那個時候的中華文明具有博大的包容性,什麽時候它從壹種開放的文明變成保守的、內收的呢?主要是起於元兵對中原的打擊,因為壹個相對不開化的民族把中原打敗了,用最殘酷的方式來統治它。從那時開始,中華文明就變得越來越膽怯、內向,不敢主動與外來文明去溝通。到了明朝,皇帝不是用正統的方式登基的,他首先考慮的是怎樣把底下的人管服帖,保住自己的皇位,他及其繼承人的治理方式,逐步使中國人喪失了開放、冒險、求新的精神。在漢唐時代,是沒有“國學”觀念的,因為中華文明是多源泉匯合的浩瀚之水。等到“國學”成為壹個清晰的概念、有明確內容的時候,那就說明,中國的傳統文化已經衰落了,受到外來文明的強力挑戰。如果今天的人不是以漢唐心態、而是以清末的心態來看待中華文化包括國學,我認為就太對不起我們偉大的先祖了!
科舉制中後期的功能,是把中華文化變得越來越單壹、越來越貧血、越來越缺乏創造力的制度化的下降渠道;它是壹幅殘障的骨架,限制了活肌體的發展。八股文地位的確立,等於是把浩瀚的長江變成了壹條越來越狹窄的人工河,其後果就是把多源頭、多基因、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進行壹道道的負篩選,留下的多是死氣沈沈、沒有活力的東西。我的壹個老師對我說過,廢止了科舉後的民國早年,北大還是清華連續三年的考試都是同壹個題目:《秦始皇論》,預先就明告學生,妳有什麽樣的見識都可以自由發揮出來。這很了不起,它展示的是開放的心態,與科舉時代截然不同,是大變革時期出現的新氣象。
(完整采訪稿,摘要發表於《新京報》2005-09-09)
進入 丁學良 的專欄 進入專題: 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