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詩與狂想曲怎麽樣

有時候，讀壹位作者的著作很想是倒吃甘蔗，越啃越甜，尤其是那些“無心插柳”，“失足”成為排行榜新貴的作家，比如易中天，我就是先從“洛陽紙貴”的《品三國》入得寶山，愈往深處愈覺得美不勝收，《品人錄》《讀城記》《談美學》，壹部比壹部甘脆爽口。對於秦暉，也可以以作如是觀。先從“黑馬部落”的選集管中窺豹，亂花過眼；再由《傳統十論》漸入佳境，領略其學問之精髓；最後才溯源其上，親耳聆聽其名動天下之《田園詩與交響曲》。 “***同體”這個秦暉筆下的關鍵詞之前已經屢屢照面，所以不算眼生，卻始終面目模糊，難以確切地把握其真正含義。眼見秦暉幹脆利落地用這把鑰匙解開了不少謎題，往往令人醍醐灌頂，但是這“利器”的身世卻壹直令我百思不解。原來，秦暉老師的理論武器就是在這本《田園詩與交響曲》中鍛造出來的。20年前，這本書趕上了“文化熱”的最後壹班車，引得壹時洛陽紙貴，人人爭頌。“關中模式”這只“黑天鵝”飛過了無數知識人的心頭，摧毀了他們關於傳統社會、封建社會的認識，所受之震撼不亞於壹場思想啟蒙。在此之前，說起封建社會，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地主—農民之間不可調和的階級對立，想到“富者田連陌千裏，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土地分化；想到土地兼並所引發的壹次次農民起義；想到“打土豪，分田地”“平均地權”的革命口號……但是極為典型的“關中模式”卻推翻了這種思維定勢：這裏地權分散、無地主、無租佃，幾乎是壹個自耕農的世界。再推而廣之，其實就算在其他地區，“主佃對立”也從來不是社會的主旋律，官民對立才是歷史跌宕背後的那根“主弦”。而歷朝歷代揭竿而起的農民戰爭，地主爺並非其矛頭所指，苛政如虎的官府才是其殺聲震天的對象。然而，如果只從“階級鬥爭”的煙霧彈中揪出了“官府”這個“幕後黑手”，算不上什麽高明的“歷史偵探”，秦暉也不會滿足於此，他還要在歷史的迷宮中再深入壹層，揪出“宗法***同體”這個無處不在、至今仍逍遙人間的“罪魁禍首”。雖然招搖地打著“馬克思主義”的旗幟，自稱是馬克思的徒子徒孫，但是無論是蘇聯還是中***，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馬克思關於“***同體”的真知灼見。馬克思認為，從各種***同體發展到具有個性的獨立個人是壹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只有到了近代資本主義的“市民社會”，發達的資本主義經濟與交換關系才以“物的聯系”取代了“人的依賴紐帶”。而封建時代，就是***同體（通過其代表）對人民的壓迫。在中國，這個***同體就是恩威並施、保護與束縛***存的宗法***同體。從秦朝的“編戶齊民”開始，封建王朝的鎖鏈就深入鄉、裏，將這個國家編織成壹個“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大***同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儒法表裏的治國之道描畫出了這個***同體的“兩張面孔”，壹方面君臣父子、等級森嚴，私有財產權幾乎被趕盡殺絕，官府的橫征暴斂幾乎暢通無阻、為所欲為；另壹方面，人情關系又給“狼牙棒”裹上了溫情脈脈的棉套，“抑制兼並”的“德政”又把農民都摁在“兩畝三分地”的貧困線上，維持壹種表面上的“田園牧歌”的和諧氛圍。封建時代，“權”是無往而不勝的“通行證”，在權力的視野之內，壹切私有財產的“堡壘”都被視若無物，隨時可以探囊“充公”。而封建社會中誕生的地主，要麽是銜“權”而生，要麽佩戴著“紅色護身符”，如享有優免特權的縉紳階層，恃權侵地的皇親國戚、各級官員，與官府狼狽為奸的地痞惡霸。而與“朱門”以外的世界則通過苛捐雜稅嚴防富庶階層的崛起，土地稅之重尤甚於地租。按照秦暉的話說，這正是：“朱門”之外有平均，“凍死骨”中無分化。無權者無法進行積累，有權者又不需要進行積累，整個社會彌漫著壹種積累欲貧乏而消費欲高漲，競爭意識淡漠而身份意識強烈，人人都在等級壁壘裏混日子的文化氛圍。兩千多年的“恩威並施”也給中國文化深深打上了“***同體”的烙印，至今仍然赫然可見，魯迅所奮筆鞭撻的“國民性”大多來源於此。比如，農民奴顏媚骨的“奴性”就是“依附性人格”；阿Q之死就是源於等級性的“同心圓關系”——關系之外即“地獄”；而農民集體性的歇斯底裏則是***同體對個人理智束縛於壓制的結果。從古至今，中國人壹直沒能跳出“宗法文化”的手掌心，無論是封建時代鬧革命的“農民領袖”，還是雄心壯誌改造農民的毛澤東。農民出身的張獻忠壹旦權柄在握，就被“宗法***同體”的鬼魂附上了身，向農民亮出了青面獠牙，以天命所歸自居，以“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壹德以報天”為由血洗蜀地。而毛澤東雷霆萬鈞推行的“土地公有制”使“宗法***同體”披上了現代外衣，十年浩劫的毀滅性不亞於又壹場“農民革命”。在宗法社會的基本結構不變的條件下引入西方文化的壹些行為模式，其結果可能是：播下了民主，收獲的卻是群眾性歇斯底裏；播下了自由，收獲的卻是散漫；播下了平等，收獲的卻只是平均主義。農村革命不在於打倒多少地主，土地分得多麽平均，而是要摧毀宗法***同體、將宗法農民改造為自由民；以社會化的商品經濟取代宗法的自然經濟，以自由人所有制取代宗法***同體，以現代農民的自由個性取代宗法農民的依附性，即對大***同體下的農民文化、農民心態與農民人格的改造，真正實現理性小農的獨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