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統壹以後,在文化包括文學
方面,並沒有立即帶來顯著的變化。北宋前期的詩歌,大體依然是晚唐五代最盛行的三大流派——以淺俗平易為特點的白居易體、以境界狹仄而語言工巧為特點的
姚、賈體和以綿密富麗為特點的李商隱體並立的格局。只是這幾種風格又互有滲透,畛域不那麽清晰而已。宋初的詞,大體也是沿著晚唐五代詞的方向自然地延伸,
而更接近南唐的風格,壹般說來,篇幅較小巧,語言也比較清新曉暢。
唯壹例外並引人註目的是,自晚唐五代以來幾乎已經中斷了的古文運動在北宋初期就開始復興。這主要是因為文章在政治和倫理方面具有更直接的實用性,所以
如柳開、穆修等文人把復興古文作為復興儒道的必要途徑而為之大聲疾呼。但他們的功利意識過於強烈而對散文的藝術性方面幾乎無所註意,因此在當時也沒有帶來
太大的改變。
不過,這種紛亂的文學狀況畢竟啟示著壹個新的變革時代的到來。文學是人的內在心靈的表現,既然宋代文學不能夠追溯初盛唐那種明朗、閎放的氣勢和自由、
高昂的力度,它必然要找到適合於時代心理的形式和風格。實際上,在宋初王禹偁的詩文中,壹些新的苗頭已經在顯露出來,只是在短時期中其影響還不大。
第壹節 北宋初期詩歌的三大流派
北宋最初壹個階段,詩人效仿白居易詩體曾經成為壹種風氣。其中著名的人物有徐鉉和王禹偁,正如《蔡寬夫詩話》說,宋初“士大夫皆宗樂天詩,故王黃州主
盟壹時”。但過去有的文學史研究者把王禹偁描敘為似乎是有意識與“西昆體”對抗的詩人,這是不準確的。實際上,不但白體詩的流行很早,而且當《西昆酬唱
集》問世而使“西昆體”廣泛流行時,王禹偁已經去世了。
徐鉉(916—991)字鼎臣,廣陵(今江蘇揚州)人。他本是南唐末年的重臣,那時南唐受著宋王朝的壓迫,他的處境也很艱難;後隨李後主降宋,雖然做
到散騎常侍,但言行不能不十分謹慎,心情也始終是壓抑的。他在痛苦中掙紮,只好求寧靜於山水,求解脫於佛道,或在繁忙的交遊宴飲中排遣愁悶,總算維持著心
理的平靜。有《騎省集》。
徐鉉的詩大多有壹種索寞中略帶悵惘的情愫,他把這種情愫寫得很淡,語言也是清淡自然的,少有生澀的地方,如《登甘露寺北望》:
京口潮來曲岸平,海門風起浪花生。人行沙上見日影,舟過江中聞櫓聲。芳草遠迷揚子渡,宿煙深映廣陵城。遊人相思應如橘,相望須含兩地情。
這詩可以推斷是寫於南唐覆滅後。末二句用“橘遷於淮北則為枳”的典故,表現對江南故國的依戀。但全詩大半部分只是在寫壹片蕭索迷蒙的景色,看不出很強
烈的情緒;末二句也是借“遊人相思”著筆,不正面寫自己。此外,像《和鐘郎中送朱先輩還京垂寄》的“春愁盡付千杯酒,鄉思遙聞壹曲歌”,《九日落星山登
高》的“黃花泛酒依流俗,白發滿頭思故人”等等,大抵都淺切流麗。也許是他生長於江南的緣故,他也寫有若幹首《柳枝辭》壹類的擬民歌,雖不像民歌那樣樸素
俚俗,語言還是通暢淺易的,如:
老大逢春總恨春,綠楊蔭裏最愁人。舊遊壹別無因見,嫩葉如眉處處新。
白居易後期的詩,在清淡的語言中流露出壹種雍容閑散的心情,北宋初崇尚白體的詩人,也常有這種情況。如曾兩度拜相的李昉就是壹個例子,他常用隨意閑談
的筆法,寫出絕無焦灼苦悶的心境。而徐鉉的情況並非是如此的。他只是努力求得平靜,排遣苦悶,內心實際是失意而灰暗的,這種心境總是會在某種觸景感傷時顯
露出來。再則,徐鉉也是壹位文字學家和音韻學家,這兩方面的原因,使他在寫作那些清麗流暢的白體風格詩篇時,對聲律、字句和意象的選擇,都比較講究,這在
前面舉出的例子中是可以體會到的。而有些五言詩,更有精致細巧的壹面,例如《和明道人宿山寺》中“磐聲深小院,燈影迥高房”,《臨石步港》中“吹浪遊鱗
小,黏苔碎石圓”,《寄從兄憲兼示二弟》中“斷雲驚晚吹,秋色滿孤城”等詩句,都於自然淺近中加入了推敲錘煉之功,並且呈現出幽逼的意境,這又帶有賈島詩
派的特點。
在宋初學白居易詩風的詩人群中,最重要而且不為白體所縛、能寫出自己特色的是王禹偁。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巨野(今屬山東)人,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士,當過翰林學士,三任知制誥,又三次受黜外放,晚年曾任黃州地方官,故又稱“王黃州”。
他為人剛直,懷有正直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來自儒家傳統的政治倫理觀,敢於說話。他自稱要“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謫居感事》),在第三次遭貶
斥去黃州時,還是很不服氣地寄詩給當權者說:“未甘便葬江魚腹,敢向臺階請罪名”(《出守黃州上史館相公》)。有《小畜集》。
出於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道義良知,王禹偁寫下了壹些反映民間疾苦的詩篇。如他在京任諫官時所作《對雪》,從寒冬大雪無公務、壹家團聚飲酒落筆,寫到
自己因此而想起“輸挽供邊鄙”的“河朔民”和“荷戈禦胡騎”的“邊塞兵”,在此酷寒天氣中會是如何艱辛,最後歸結到自責:自己身為諫官,卻並未充分盡責,
實是“深為蒼生蠹”。還有貶官商州時所寫的《感流亡》,描述壹戶因旱荒而從長安流亡到商州的貧苦人家的艱難情形,最後同樣歸結到自己仕宦十年,無所作為,
只是“峨冠蠹黔首”,所以不應該因被放逐而悲嘆。這種構架在白居易晚期詩歌中是已經出現過的。但比起杜甫以及白居易早期的同類詩歌,我們會感覺到這些詩的
感動力要差得多。這是因為:第壹,詩人對自己表示同情的對象的心情並未有像杜甫、白居易的壹些優秀作品中那樣具有深入的理解,他們在詩中的形象顯得幹枯;
第二,詩歌的後半部分歸結到自身時,在自譴中顯示出很強的自我表白意味,實際上這成了詩歌的重心;第三,這些詩在藝術上往往有些粗糙,表達“意義”的欲望
比抒發情感的要求顯得更加強烈。所以說,這壹類詩固然有其可貴之處,但其缺陷也是很明顯的。而上述特點,在後來的宋詩中具有壹定的普遍性。
真正能反映王禹偁詩歌藝術造詣的,還是那些描繪山水景物、抒發內在情懷的作品,如《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又如《寒食》: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裏風光亦可憐。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系秋千。郊原曉綠初經雨,巷陌春陰乍禁煙。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
這二首詩作於商州,王禹偁當時壹方面為政治上的挫折而感到悲哀,壹方面也常以老莊哲學來寬慰自己,在大自然中忘懷個人命運的不幸。前壹首中“數峰無語
立斜陽”壹句,以擬人手法寫自然景物,使之帶有生動的趣味,這種寫法在唐代還不多,在以後的宋人詩詞中漸漸多起來,所以值得註意。
二首詩的結句,雖著眼點不同,但都是試圖把苦悶加以淡化,也已表現出宋詩的理智傾向。這二首詩的寫法很有白居易詩的特點,語言淺切,敘述從容連貫,層
次清楚,沒有突兀驚人的意象,也沒有跳蕩的表現,色彩鮮明但並不濃膩。詩中的對句,雖工整卻頗為自然,讓人感到親切而不吃力。王禹偁詩常是這樣淺易流暢、
娓娓道來,而頗有情味的,像《初入山聞提壺鳥》中“商州未是無人境,壹路山村有酒沽”,《寄毗陵劉博士》中“下岸且尋甘露寺,到城先問惠山泉”等等,可舉
的例子很多。他在《馮氏家集前序》中所贊揚的“詞麗而不冶,氣直而不訐,意遠而不泥”即中正平和、自然流暢的風格,亦即是他所追求的風格。
另壹方面,王禹偁也吸收杜甫詩的某些特點。據說,他兒子說他的詩與杜詩相似,他便喜不自勝,自稱“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子美是前身”(《前賦村居雜興
詩二首……聊以自賀》),他還說過“子美集開詩世界”(《日長簡仲鹹》),對杜甫備加推崇。因此,在王禹偁詩中常可以看到杜詩的痕跡,如《新秋即事》三首
之壹:
露莎煙竹冷淒淒,秋吹無端入客衣。鑒裏鬢毛衰颯盡,日邊京國信音稀。風蟬歷歷和枝響,雨燕差差掠地飛。系滯不如商嶺葉,解隨流水向東歸。
詩寫羈旅中的孤獨淒涼之感和對京城的思念,透露著在政治上不甘沈落的心情。不但內涵與杜甫的詩近似,那種嚴謹的、開合變化的結構,起伏頓挫的格律、工
整的對仗、情與景的相互襯托,都與杜詩相近。只是它不像典型的杜詩那樣沈郁有力,氣象壯闊。而比起率意淺切、舒緩流暢的白體詩來,它顯得結構緊密多變化,
語言上經過更多的錘煉。其實,就是前面所舉出的《村行》和《寒食》,雖說學杜詩的痕跡沒有《新秋即事》這樣明顯,但也是寫得比較細致而又曲折和含蓄的,並
不是壹味的流滑。此外像七律《再泛吳江》、《今冬》,七絕《杏花》、《春居雜興》等,也是如此。因此,清人賀裳說他“雖學樂天,然得其清,不墮其俗”
(《載酒園詩話》)。
如果深究到人格方面,那麽可以說:王禹偁雖羨慕白居易的放達,卻學不到白居易後期那種閑適自在,內心總有拂不去的苦惱;雖敬仰杜甫的為人,卻也學不到杜甫的執著與激情,故其詩風亦依違於兩人之間。
北宋初年,白體是許多人喜愛的詩歌風格,但相當多的人是因為它淺近易學、流利爽滑,所以不免寫成順口溜似的缺乏詩味的作品。歐陽修曾舉“有祿肥妻子,
無恩及吏民”為例,譏笑達官貴人“常慕白樂天體,故其語多得於容易”(《六壹詩話》),徐鉉與王禹偁則在學白居易的同時,汲取了其他因素,形成自己的特
點。尤其王禹偁,對北宋下壹代詩歌風氣,在多方面具有開啟的意義。
宋初另有相當多的詩人,偏重以苦吟的寫作方法在狹小的格局中描繪清新小巧的自然景象,表達或是失意悵惘、或是閑適曠達的士大夫情趣,這主要是繼承了唐
代賈島、姚合壹派的風格,其中最重要的是林逋、魏野、寇準、潘閬、與所謂“九僧”(希晝、保暹、文兆、行肇、簡長、惟鳳、惠崇、宇昭、懷古)。其中除了寇
準是高官外,大多是隱逸山林的處士和僧人。他們的生活原本很冷落,又需要顯示“不事王侯”的清高,所以寫這種詩也就頗為自得。
賈島壹派詩歌的特長,在於對所描繪對象的細致體察和新穎巧妙的語言表現,北宋初這壹派詩人也在這壹點上煞費苦心。如魏野的《冬日書事》中“松色濃經
雪,溪聲澀帶冰”,不但對仗精整,“濃”、“澀”兩處“詩眼”的表現力也確實很強;他的《書逸人俞太中屋壁》中“洗硯魚吞墨”之句,是常人註意不到的景
象,極小巧之妙。九僧之壹惠崇的《池上鷺分賦得明字》中“照水千尋迥,棲煙壹點明”兩句,據說他曾“默繞池徑,馳心杳冥以搜之”(見僧文瑩《湘山野
錄》)。這兩句寫鷺鳥的活動,壹動壹靜,互相映襯;後壹句寫出在壹片灰暗的煙靄中呈現白鷺的壹點亮色,給人以醒目之感,難怪惠崇對此很自負。
在這壹批詩人中,林逋(968—1028)最為著名,而《梅花》(壹作《山園小梅》)則是他的代表作: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金尊。
其中“疏影”、“暗香”壹聯,素來被譽為“警絕”。首先,作者從水中的倒影寫梅,從虛處著筆,這就多壹重意味,便於渲染靜寂的氣氛。疏淡的梅枝橫出斜
逸於水上,香氣在空中若有若無地浮動,前者打破了縱的圖式,形成視覺上的平衡,富有畫面之美,後者又打破視界的局限,給人以身臨其境似的飄渺之感。而“水
清淺”與梅枝的配合,更顯出蘇軾《書林逋詩後》所謂“神清骨冷”的情趣;“月黃昏”與暗香的配合,也更顯得朦朧清幽,兩者***同構成了壹種清雅超逸的意境,
傳達出作者的人生意趣。但從全詩來看,格局未免太小,後面自鳴清高的標榜,也實在有唯恐不為人知的味道。
北宋初這壹批追蹤賈島的詩人,對後代宋詩在語言上喜歡翻奇出新的傾向,有壹定的影響。但從總體上說,他們大多有以下幾點毛病:壹是意象單調。《六壹詩
話》記載了壹則故事,說有個叫許洞的進士和九僧壹起分題詠詩,提出不許用山、水、風、雲、竹、石、花、草之類字眼,“於是諸僧皆擱筆”,由此可見他們生活
情趣的偏狹。二是形式呆板。他們效仿姚、賈,所作以五律為多,且大都把功夫用在對仗的中間二聯上,句式大體是前兩句為二壹二,後兩句為二二壹,而把單音節
處作為“詩眼”,格外加以琢磨。由於他們生活狹窄,才氣有限,常在同流前輩的詩裏乞討,令人耳目壹新的地方並不多。像“多”或“全”與“半”的搭配(希晝
《留題承旨宋侍郎林亭》“會茶多野客,啼竹半沙禽”,簡長《送僧南歸》“吳山全接漢,江樹半藏雲”),“入”的使用(惠崇《訪楊雲師淮上別墅》“河分岡勢
斷,春入燒痕青”,《送遷客》“浪經蛟浦闊,山入鬼門寒”)等等,都成了套路。三是詩中表現的情感不出乎閑適、曠逸、愁悶、惆悵之類,所以色彩比較單壹。
李商隱壹路的詩歌風格,在宋初也有人效仿。壹些文人出身的高級官僚,以文學為顯示才學與身份的手段,在唱酬應和時往往寫壹些深婉綺麗、多用典故的詩
篇,在表面特征上很容易向李商隱詩的方向靠攏。宋太宗時,姚鉉以壹首《賞花釣魚侍宴應制》贏得太宗的激賞,為時人所羨,所以這種詩在上層有相當的影響。到
真宗時期,以楊億(974—1021)、劉筠(971—1031)、錢惟演(977—1034)為首的壹批館閣詩人,大量地寫作辭采華麗、屬對精工的詩
篇,彼此唱和應酬,使這種詩風進壹步流行起來。正如當時人所記載:
“鹹平、景德中,錢惟演、劉筠首變詩格,而楊文公與之鼎立……大率效李義山之為,豐富藻麗,不作枯瘠語。”(《宋詩紀事》引《丹陽集》)大中祥符二年
(1009),楊億把這些詩作編為《西昆酬唱集》問世後,這種被稱為“西昆體”的詩風進壹步在社會中盛行,如《六壹詩話》說:“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
之,詩體壹變。”
平心而論,西昆詩人對晚唐五代至北宋開國初的詩風是有壹定沖擊力的。在那壹段時期中,習白體者每有俚俗滑易之弊,而西昆體較之有精致含蓄之長;習姚、
賈體者每有細碎小巧之弊,而西昆體較之有豐贍開闊之優。而且,西昆詩人的作品也並不如壹般批評者所說,完全是內容空泛的,如劉筠、楊億等七名館臣以《漢
武》為題的唱酬詩,即是針對真宗妄信符瑞、東封泰山之事,而以漢武故事借古諷今。劉筠壹首如下:
漢武高臺切絳河,半涵非霧郁嵯峨。桑田欲看他年變,匏子先成此日歌。夏鼎幾遷空象物,秦橋未就已沈波。相如作賦徒能諷,卻助飄飄逸氣多。
此詩多用典故,但喻示切實,包涵豐富的內容,並無堆垛之病;語言典麗,組織細密,顯示了較高的藝術技巧。除此以外,他們的詠史詩和交遊贈別之作中,也有寫得比較有意思的。
但李商隱的詩實在很難學。它的表面特征很強烈,只要有相當的文化素養就能把握,而李商隱那種深刻的思想、熾烈的情感、痛苦的經歷蘊涵於語言所形成的詩
歌的張力,卻非常人所能摹仿。《西昆酬唱集》中固然有些佳作,但這些佳作也難以同李商隱的詩相提並論;更何況,他們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為寫詩而寫詩,如楊億
在《西昆酬唱集序》中所說:
“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發於希慕,更叠唱和,互相切劘。”因此,他們詩歌的弊病也就很明顯。譬如說,李商隱用典,主要是借典故所包含的情緒
色彩和象征意蘊,來顯示與烘托壹種朦朧迷離的內在心境,而不是作為指示符號,即不是用“故事”替代某壹事物,以甲換乙,顯示有學識有材料。西昆詩人卻容易
犯這種毛病,像楊億、劉筠、錢惟演的《淚》詩,就只是把古來有關悲哀的故事集中在壹起,好像是壹堆謎語。又如他們學李商隱詩的絢麗色彩與綺瑰意象,但並非
如李商隱那樣是出於表現內在情感的必須,而往往只是停留在外在物象上。如楊億寫《夜宴》,便是用些“綺宴”、“芳罍”、“飛舄”、“珠喉”、“薄雲”、
“流雪”之類的辭藻,除了顯示富貴的生活氛圍和高雅的文化素養,再無其他意味,感情是很貧乏的。
在下壹階段,西昆體遭主張詩文變革的人們的集中攻擊,這裏面有多方面的原因。壹則西昆體確有很大的弊病,而這種詩體出於朝廷館閣詩人之手,在社會中的
影響又特別大,所以主張變革文風的人首先要對付它。而另壹方面,也要註意到歷史文化方面的因素:西昆體實際上帶有濃厚的貴族趣味,這和宋代社會的特點不相
容;西昆體有明顯的娛樂傾向,這和道統文學觀的日漸強化相抵觸。
第二節 北宋初期的詞
詞這壹新興文學體裁,經過晚唐五代以來許多文人的努力,在題材和語言風格上,大體形成了壹定的格局。其間李煜雖有所突破,但只是壹個特例,總的看來變
化不大。到了北宋初期,詞繼續受到文人士大夫包括最高統治者的喜愛,據說宋太宗“酷愛宮詞中十小調子,……命近臣十人各探壹詞撰壹詞”(《續湘山野
錄》)。不過詞的地位並未因此而提高,它仍然只是文人在樽前花間壹觴壹詠之際的娛樂性創作,而不是正面向社會表現自己人格、情操、抱負的文學形式,藝術上
也沒有什麽突破。
北宋初的詞作者大都是詩人,如王禹偁、潘閬、寇準、錢惟演、林逋等都寫有詞作。也許,他們的精力主要是放在詩歌上,所以留下的詞作數量較少。而詞的風
格,往往和各人的詩歌風格有些近似。如錢惟演的詞,也像西昆體詩壹樣辭采華麗,註重於外表的雕飾,如《玉樓春》以“錦籜參差朱檻曲,露濯文犀和粉綠。未容
濃翠伴桃紅,已許纖枝留鳳宿”寫新竹,真是金碧輝煌,卻實在毫無意趣。而寇準的《踏莎行》: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裊。密約沈沈,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結構很精致,視線從春天的遠景拉回到畫堂的中景,再拉到妝臺的近景,然後又從倚樓人的極目長眺拓開去,構成壹個回環往復的變化,寫出女子相思中的惆悵苦悶。
在這批作者中,王禹偁可以說是胸襟比較開闊的壹個,他的《點絳唇》雖說篇幅小,境界卻頗為遠大,是北宋初期詞中的佳作: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壹縷孤煙細。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寫登高臨遠,視界廣大,以此襯托出末句所要表達的人生感慨。而林逋的小詞《相思令》,則是語言樸素,多少保存了民間曲子的生活氣息: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這壹時期,宋詞的創作尚未進入興盛階段。但有壹點仍可以註意到,即晚唐五代詞中那種對男女之情的熱烈大膽、有時很直露的表現,在北宋初期詞中已經看不到了,這終究還是反映了時代文化的變遷。
第三節 北宋初期的散文理論與創作
北宋作為壹個新興的權力高度集中的王朝,統壹的思想意識形態的建設便顯得必不可少。這種需要反映於文學,首先在最具有實用性的散文領域表現出來,因此
在北宋初就出現古文運動的復興。只不過,這裏也存在兩種略有分歧的派別。壹派以柳開、穆修為代表,是純粹把復興古文作為復興儒道的手段,而另壹派以王禹偁
為代表,雖強調“道”的至高地位,但對於“文”仍有相當的重視。
柳開(947—1000),原名肩愈,字紹元,意思是繼承韓愈、柳宗元;後改名開,字仲塗。他自己解釋改名、字的用意是:“將開古聖賢之道於時也,將
開今人之耳目使聰且明也,必欲開之為其塗矣,使古今由於吾也。”(《補亡先生傳》)他是以維持道統不墮的壹代新教主自居。穆修(979—1032)字伯
長,他比柳開小三十多歲,但思想與柳開很相似,也是以繼承韓柳的文道合壹的古文傳統為己任。
柳開、穆修都曾尖銳批判晚唐五代以來流行的駢文。柳開說,這些文章“華而不實,取其刻削為工,聲律為能”(《上王學士第三書》),穆修說,“今世士子習尚淺近,非章句聲偶之辭不置耳目,浮軌濫轍,相跡而奔”(《答喬適書》)。
這種批評即使也有壹點積極意義,但他們所要引導的方向,卻是另壹個更嚴重地束縛文學生機的極端。他們的主張大體是崇道與尊韓。“崇道”的旗號說來是歷
史很悠久的了,但具有文學愛好的人,總是要把這壹理論原則的內涵多少加以擴充,以便為文學的審美性質與抒情性質留下余地,自劉勰至韓愈等都是如此。而柳
開、穆修的“崇道”,則完全限制在宣揚封建政治與道德準則的範圍,甚至他們對儒家之道的理解也沒有什麽新鮮的東西,所寫的議論說理之文,只是些枯燥的說
教。“尊韓”當然是和“崇道”聯系在壹起的,所以他們又把韓愈作為文學家的壹面完全忽略了,而把他作為道學家的壹面加以強調,如穆修說:“韓、柳氏起,然
後能大葉古人之風,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唐柳先生集後序》)其實這和韓、柳的情況都是不盡相符的。在文章風格方面,由於他們沒有韓柳那樣的才氣
和個性,只是很機械地反駢文而行,人為地搞得參差不齊、古樸生僻,因而很難吸引人。所以,他們的主張在當時並不受歡迎。柳開嘆息說,他本以為自己“立身行
道必大出於人上而遍及於世間,豈慮動得憎嫌,擠而斥之”(《再與韓洎書》);穆修也說自己的古文被人視為“語怪”,被人“排詬之,罪毀之,不目以為迂,即
指以為惑”(《答喬適書》)。
王禹偁的情況則有所不同。當時有壹個叫張扶的秀才攜文三十篇向他請教,他讀後感覺“茫然難得其句,昧然難見其義”,於是在《答張扶書》和《再答張扶
書》中談了壹通自己對文章的看法。他也強調文與道的關系,但他提出:“夫文,傳道而明心也。”“傳道”與“明心”並論,實際上就是不把道當作純粹是外在的
教條理念,而是與自己內在的追求、個人的性情聯系在壹起,這樣,文的應用範圍就比柳開他們所主張的廣泛。同時,他又提出,文既然是傳道義明心跡的,就不應
該“語皆迂而艱也,義皆昧而奧也”,而應該“使句之易道,義之易曉”。
在散文寫作方面,王禹偁也作了有益的嘗試。駢偶之文長期以來為人們所愛好,有其內在的原因,所以機械地反對駢文,在寫作上壹切與之背道而馳,實際上不會有什麽效果。
因此,他的散文,便有意吸收了駢文整齊而容易上口、具有聲韻之美的優點,形成既自由流暢又有壹定音樂節奏的新風格,如《黃州新建小竹樓記》如此描繪:
……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虛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
這壹節文字亦駢亦散,音節和諧又有變化,具有流暢跌宕的風致。在說理性的文字中,由於王禹偁提倡的是“傳道而明心”,不只是以“道”即固有的儒學教條
來教訓人,而是在闡述“道”的同時表現出自己內心的好惡喜怒,所以也不是那麽枯燥乏味。如《待漏院記》為了說明天下安危系於宰相的道德修養這壹政治見解,
把兩種宰相在漏院等候上朝時完全不同的心思,用前後對應的排比句式加以描述,寫出“賢相”與“奸相”的形象,雖說難免簡單化,但確實表達了作者的政治觀念
(道)和個人愛憎(心),所以尚能使人多少受到感染。而無論說理文還是記敘文,王禹偁通常避免生僻晦澀的詞句,文筆顯得清麗流暢,這壹特點在前面所引的壹
節文字中可以看出,再舉《錄海人書》的壹節為例:
垣籬廬舍,具體而微,亦小有耕墾處。有曝背而偃者,有濯足而坐者,有男子網釣魚鱉者,有婦人采擷藥草者,熙熙然殆非人世之所能及也。
文章是借傳聞描繪理想的社會模式,筆調頗類於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正如葉適《習學記言》所說,王禹偁的散文有“簡雅古淡”之長。
關於柳開、穆修及王禹偁對後來散文的影響,有壹種有趣的現象:從實際創作來說,後來的散文主要是沿著王禹偁的方向發展的;他的文章中既重視表現理念又
具有抒情性的特點,和化駢入散、清曉流暢而又具有韻律感的文字風格,在歐陽修、蘇軾等散文家那裏都得到繼承,從而形成了與唐代古文不同的宋文流派。但是,
在理論上,後人似乎很少提到他的作用與影響,卻把柳開、穆修的地位提得很高,尊之為宋初文風改革的開山人物。如範仲淹《尹師魯河南集序》在論及五代文體薄
弱後便說:“柳仲塗起而麾之,髦俊率從焉,仲塗門人能師經探道有文於天下者多矣。”邵伯溫《聞見前錄》也說:“本朝古文,柳開仲塗、穆修伯長首為之倡。”
這是因為:在宋代文學尤其散文中,道統文學觀具有壓倒性的勢力,而柳開、穆修的創作雖無所成就,甚至談不上是文學家,但他們對於“道統”的鼓吹卻遠比王禹
偁積極有力。後代作家在追溯其文學淵源時,首先不是從散文藝術,而是從“道統”的意義上去尋找壹個連結韓愈、柳宗元與自己的中介環節。創作現象常常是復雜
的,而理論的歸納往往會被簡單化,這是文學史上反復出現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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