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村裏,有人穿新衣服,大家就說:“又不下平陽,穿這麽光溜!”有人神氣地歪著頭,大家就說:“妳當自己是從平陽上來的?真是!”有人犯了大事,大家就說:“真該讓他到平陽坐壹坐。”
那時候,在我們孩子們心目中,平陽是個神秘、遙遠的地方。我們最遠就到過公社——懷溪,那裏的壹條小街,壹個供銷社,就可以讓我們回想很久,炫耀好幾天。
我們那個村叫小嶺,在大山的壹個山嶴裏,是個自然村,二十來戶人家,像是吊在半山腰上的壹座亭子。村子和外面相連的,是壹條曲曲折折的山嶺。那條山嶺,往遠壹點看,它就落進了茫茫的山霧中,消失了。我們的村子,實在是坐得太高了。但那是個短命的村子,它在我們爺爺那壹代人的手裏才剛剛建起,到了我們爸爸壹輩人的手裏就搬的搬走的走,現在,它已經是個荒村,它的名字,也已經從行政圖上刪去。小時候,我們壹天到晚在林子裏莊稼地裏鉆進鉆出,並不缺少快樂和自信。只是,傍晚或早上,壹個人坐在院墻上,看著那條通向外面的山嶺在遠處的霧汽裏消失了,像是突然折斷了似的,會開始想象著那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該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初中畢業,我考上了平陽師範。沒想到,我可以在平陽讀書了。讀平師的第壹年,我幾乎很少回家,每個周末幾乎都在平陽(昆陽)的大街小巷裏逛。甚至有時下午放學了,也要去逛壹陣。有時候是三五同學,有時候就獨自壹人。那時候,我去得最多的是白石街,東門街,還有西門、北門的大小巷子。我壹條條小巷,壹座座橋,壹間間老房子,壹個個小攤慢慢地走過去看過來。時間多的時候,我就跑到通福門,跑到坡南街,跑到半山庵,跑到塘河邊,跑到雅山,跑到萬全洋。我像那些真正的鄉下人壹樣,土裏土氣地,充滿好奇充滿羞怯地看著壹切,又像壹個踩點的小偷,滿眼滿臉的貪婪。這千年古縣城裏的壹切,對於像我這樣在山村裏吃著番薯絲喝著山水像磨菇壹樣長大的孩子來說,太陌生太新奇了。很多時候,我的眼睛和思想都無法消化它們,所以,在那段時間,我常常會在夢裏出現白天看過的那些光滑的青石板,黝黑的古屋,虬結的榕樹。但是,我很快就發現,我消化不了的,遠不止這些東西。就像壹個吸收了太多的蛋白質的孩子壹樣,反而消化不良。每壹處建築,每壹座橋,每壹塊石板,我無法看全它們的現在,更不要說窮盡它們的過去。雖然很快地,我就對這裏的大街小巷輕車熟路,但我發現,平陽,這個千年古城,正離我遠去。我越想親近她,讀懂她,她好像離我反而越遠,形象反而越模糊。那個時候,我真羨慕那些在古城古都裏長大的人,他們就像那城墻上的古磚,即使沈默,也帶著歷史的睿智,輕輕開眼,就有先天的遺傳和覺悟。不像我,這樣壹個在山窩裏長大的磨菇人。
師範畢業,我回到老家懷溪。在那兒,我教了六年書。在那六年的時間裏,除了偶爾到平陽買幾本書,我很少再來。那段時間,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樣把平陽當作壹個重要的地方,當作壹件重要的事來想。好像是,在有意無意間,就那麽輕輕地把平陽放下了,擱在了壹邊。好像是,我慢慢明白了,那不是我呆的地方,那不是我的生活,何況,我消化不了她的悠久和豐富,博大和精深。後來,當我調到平陽、鰲江工作,更因為編寫壹些和平陽有關的文字,我開始意識到,我並沒有把她真的放下,她只是以壹種無限委屈的姿勢,深藏在我內心的某個角落,然後悄悄地萌芽。
我想,要我們說壹個地方,不同的時間會有不同的切入點。就像,不同的時期想象我們心儀的人,會找到不同的好。現在我想到平陽(昆陽),我總是壹遍遍地想起她那些白石結鄰春風弦誦的往事,想起行吟其間的那些文人雅士。我相信,有那麽很長壹段時間,很多人想象平陽,會是壹種朝聖的心情。按我們今天的說法,平陽——當時的白石裏和雅山裏,形成壹個巨大的“文化場”。林景熙在此隱居,張南英在此修誌,這裏曾出過平陽文化史上的“雅山四賢”——林景熙、呂洪與周元龜、陳夢詩。在民國時期,這壹片土地上聚居的名流,後來基本成為平陽文化界乃至在全國各界都有不菲的影響的人物——劉紹寬(壹生二度執掌溫州府中學堂)、謝俠遜(棋王)、蘇昧朔(溫州人物畫鼻祖)、蘇步青(數學家)、馬星野(新聞巨子)、遊俠(參編中國佛教百科全書)、蔡英(清末民初永嘉四大畫家之壹)……對於壹個偏居壹隅的小縣城來說,在不太長的時間內湧現這麽多名流,真是種罕見的現象,難得的奇觀。而這人才輩出的“文化平陽”現象,無疑又對身處其時的讀書人產生深遠的影響。據說,著名的書法家張鵬翼年幼時就因為鄰裏關系而深受圈內文化氣息的熏陶,為他日後成長打下了良好的底子。著名詩人王建之在《岱豪同誌屬題泉上樓,率成七律壹首呈政》壹詩中是這樣寫的:“清溪曲曲向東流,環碧山莊記昔遊。沙井泉甘人事異,雁聲風遠海天秋。萬家燈火魚龍夜,壯歲功名百尺頭。白石結鄰知有意,為君更上壹層樓。”“白石結鄰知有意”,這是令我們多麽羨慕、感念的風雅往事啊。不僅如此,在當時,還有許許多多文人雅士遷居到此。
有意思的是,平陽幾百年來的這份文化繁榮和傳承,在“大雅山房”上得到富有象征意味的演繹。宋末著名詩人林景熙先居城西白石巷,後覓馬鞍山下找了壹塊地,建趙嶴別業。“開池納在影,種竹引秋聲”,趙嶴別業在當時可是壹片無限風光的園林大宅。就在林景熙去世的百余年之後,曾官至廣東按察使的呂洪(平陽白石裏人)在其故址上進行重建,林氏“趙嶴別業”於是嬗變成了洪按察使的豪宅。稱自己“幸而嗣居先生藏修之地,得以仰其高節、覽其遺文”的呂洪,格外崇拜林景熙,也關心家鄉文獻的傳承。於是,他將林景熙的詩文編成五卷本《霽山先生文集》進行雕版印行以廣其傳,此後整理刊行了陳高、史伯璇等人文集。呂洪百年之後的清中葉間,行將衰敗的呂宅在金石篆刻家蘇璠(平陽城西人)手裏進行再壹次“接棒”,稱之為“大雅山房”。據稱這大雅山房得名,也是沿襲林景熙生前“大雅雕零尚此翁”壹句。可見他對林景熙的景仰之情。大雅山房占地面積多達十余畝,仿蘇州園林風格建造,由永嘉人項維仁(字壽春,號勉軒。活動於乾隆、道光間。隨父作寺廟壁畫。《雁蕩山全圖》是他得意之作。溫州名園曾宅花園出自他手)設計。心儀林景熙的蘇璠,見呂洪刊行的五卷本《霽山先生文集》因歲久版已散失,於是便重鐫其集。他有次在杭州聽說歙人鮑廷博(清著名藏書家,系為《四庫全書》編撰獻書最多的壹人)《知不足齋叢書》中收有《霽山集》,於是買舟前往抄書,以作底本,對新刻本加以校刊,再度刊行林景熙詩文。壹屋三傳,變得是住的人,不變的是那份文脈,那份對文化、對先賢的尊重。“橫陽壹水接東甌,九凰山色滿城頭”,而古老縣城那份悠然恬靜的田園風光也壹樣叫人心儀不已。曾隱居於馬鞍山下的詩人林景熙,在《鞍山齋記》中這樣描寫平陽近郊壹帶的景色:“春時杖履西郊,見雲霧吞吐,花木紛披,宛然紫茸翠毛之飾,晃眩吾目。”在今天,當我們想象著先輩們在我們腳下這片美麗的土地上以文結鄰春風弦誦代代傳承,仍然是壹份無比溫暖、新奇、美好的追憶。
同樣的,這樣的追尋和回憶,也在代代傳承著。從劉紹寬《厚莊日記》記載中可以看到,劉就多次尋訪先賢的遺跡。民國四年四月十四日,他偕友人同至雅山,看呂洪墓碑。兩天後,他與友人再度到雅山看蘇、呂、鮑三處故址。到了民國廿七年五月十日,劉又壹次在午後偕孫延釗(孫詒讓)兒子等人至雅山參觀蘇氏、呂氏園宅舊址。壹九七二年冬,蘇淵雷探訪城西,“遊甸垟山寺、大雅山房舊址,不得”,他寫了壹首詩:“名園蕭寺不堪尋,錦幄屏風翠滿襟。日暖欣逢三喜鵲,霜輕難點赤楓林。緣溪路轉岡巒現,平奧場開竹樹森。極目城闉浮暮靄,始知身已入山深。”
“趙嶴當年豈趙家,霽山心事寄無涯。而今故址荒涼甚,那覓冬青壹樹花?”詩人蘇椿(著有《馬鞍山人詩草》)曾這樣感慨。是的,這樣的追尋有那麽點淒涼惆悵,但也會有壹份美好的傳承。就像那林霽山移植的冬青樹,年年要落許多葉,也年年要生很多根,長許多葉,開許多花。這樣的壹份追尋,不是讓我們回到過去,而是保有壹份過去的情懷,保有壹種文化的傳承。
今天,當我們“宅”在家裏貼在屏幕前的時候,我們想到那遙遠的先人在那麽壹個遙遠的下午杖履西郊晃眩雙目春風弦誦;今天,當我們觥籌交錯卡拉OK的時候,我們想到那遙遠的先人白石結鄰唱和往來曲水流觴。也許,我們會覺得:這壹切,真的很遙遠很遙遠。但它又分明讓我們有壹種親近:我們的先輩,曾以壹種我們既陌生又熟悉的方式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生活著,傳承著,這樣的生活,離我們可以不那麽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