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李清照已年近五十,經歷亡國之悲喪夫之痛的她早已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人比黃花瘦”。但即便如此,早在自己還是少女就單憑壹首《如夢令》就名動京師的她,早已被人冠上“文藝女神”的桂冠,名聲在外,總會有人青睞,比如此刻賴在屋子裏不走的張汝舟。
面對風度翩翩能說會道的張汝舟,李清照有些不知所措。這個男人不同於自己的先夫趙明誠,趙明誠是儒雅的,也是忠厚的,平日話不多,只有和自己談論詩詞歌賦金石古玩的時候才會展現他能言善辯口若懸河的壹面。
想到這裏,李清照心裏湧起幾分苦澀,苦澀中又裹著幾絲甜蜜。在她的有生之年,有壹個春天她永遠不會忘記。盡管後來的人生中又有許多個春天,但再沒有哪壹個春天比她遇見趙明誠的那個春天更加明媚,更加爛漫。
生在大戶之家書香門第,李清照從小耳濡目染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加上自己的聰明伶俐和在文學上的天賦,這為她少年成名奠定了基礎。
但少年成名,這為她帶來許多榮譽同時,也為她帶來許多苦惱。因為是才女,所以她的壹言壹行格外引人關註,就連壹向寬和的父親李格非,對自己的要求也分外嚴格。方仲永的“泯然眾人矣”,江淹的“江郎才盡”,統統都是父親教育她的反面例子。
可相比才女,李清照更希望自己是個美女。要知道, 並非所有的女人都喜歡做才女,但絕沒有女人不喜歡做美女 。她希望自己像趙飛燕,像西施。在世人眼中,她們是亡國的禍水,迷惑男人的女妖。她們有錯,錯在太美,美得讓男人目眩神迷,甚至犯罪。但李清照希望有男人為自己犯罪。這是她身為女子的壹點私心,壹點不能向人吐露的小叛逆。
可自從那個春天之後,李清照心裏的小叛逆就消失了。消失在自己“倚門和羞走”的驚鴻壹瞥中,消失於在趙明誠如春風般明亮的笑容裏。
那是壹個春林初盛春風乍起的早晨,她起的很早,早到後院裏壹人也無。她便壹個人蕩秋千,秋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就隨著秋千忽高忽低,就像有壹只美麗的蝶,在她的心尖上顫抖。她感到很快活,比贏了賭局還要快活,不覺笑出聲來。
她就是在這笑聲中和趙明誠相遇的。
那時趙明誠還是個少年,壹襲青衫,清臒玉立,面如冠玉,文質彬彬,他就站在秋千架的花陰處,癡癡看著自己。
等李清照發現對方時秋千正蕩到了最高處,她慌了,只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燒,少年也慌了,不知在說些什麽。她低頭掩面,從小門逃也似的飛奔而去,去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再看,少年的蹤影卻已不見。事後她努力回想少年所說的話,卻怎麽也想不起,只記得那是壹把潤如春雨的好嗓子。
後來她如願嫁給趙明誠,想問壹問對方當年所說的話時,關鍵時刻卻總是忘記,等她記起的時候,趙明誠已在南逃的路上病逝了。
那天晚上,李清照壹宿沒睡。只要壹閉上眼,她的眼前就會浮現趙明誠的模樣。
“他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壹樣。眼睛長長的,大大的,像壹潭深水。最漂亮的是他的眉,是那種劍眉,透著英氣……他的嘴巴厚厚的,嘴角還微微往上翹,很威武的樣子。對了,他的牙齒雪白整齊,泛著輕輕的品色… 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裏最明媚的壹束陽光…… ”她就這樣癡癡地想,癡癡地想,直到臉上像火壹樣燃燒,那壹刻她知道,她是愛上這個男子了。
於是她起身,鋪紙,研磨,執筆,寫壹句,念壹句,“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在黑夜中,她的聲音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並在塵埃裏開出花來。
等到填完這首《點絳唇》,天已微微發亮,李清照倚在窗前,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壹天。從這天起,她小小的心臟裏多了壹樣東西,像羽毛壹樣的東西,不時撩撥著她的心,癢癢的,很輕,很柔,時而讓她快樂,時而又讓她陷入哀傷。
幾天後,李清照從兄長的口中得知那天的青衫少年名喚趙明誠。
壹個月後,母親告訴她,趙丞相家的三公子差人來提親了。
李清照的心突地壹下被擊中,她知道,趙丞相家的三公子正是趙明誠。她的心此刻就像壹面小鼓,“趙明誠”三個字只“咚咚咚”地在這面鼓上敲個不停。
她深吸了口氣,使自己鎮定下來,“父親怎麽說?”
母親並未察覺到她的異常,道:“自然是答應了,趙家的公子文才兼備,與我家又是門當戶對……”
母親接下來說些什麽,李清照只字未聞。她只在心裏反復重復著這壹句:“父親答應了!父親答應了!”她感覺自己的腳底下輕飄飄的,像踩著壹朵雲,她踩著這雲回到自己的房間,身子軟綿綿的,如在天端。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她還將踩著這雲嫁到開封府趙丞相家,而自己的意中人趙明誠,他將同樣踩著祥雲,親自迎接自己。
李清照感到很歡喜,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歡喜,這歡喜是她的小秘密,連母親也不能告訴的小秘密。
她就這樣癡癡地等,癡癡地等,終於等來了自己的十八歲和趙府的八擡大轎。
李清照壹直夢想著的這壹天終於來了,她曾無數次在腦海中排練這壹天的場景。她要大大方方的出嫁,要趙明誠看見自己最端正最美麗的模樣。
可是真的到了這壹天,李清照卻有些慌了,婚禮的過程太冗長,結婚的禮儀又太繁瑣,雖然新婚的頭幾夜母親和嬤嬤壹直在自己的耳邊囑咐個不停,但真到了大婚當天,她的腦子裏壹片空白,她的頭被喜帕遮住,眼角的余光只能掃到喜慶的婚鞋,她的耳邊充斥著震耳的炮聲和喧鬧的鑼鼓聲,她感到心慌,就要暈倒。這時突然有壹只手伸了過來,扶著她,充滿力量。她定壹定神,辨出那是屬於男子的陽剛之力,她突然就心安了,她知道,這是趙明誠的手。
日後,這雙手將為她描眉簪花,為她烹酒蒸茶,這手將執了她同遊春會,同看秋花,這手還將攜了她相伴壹生,直至終老。
“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幼年讀詩經,每每讀到此處,只覺得心驚膽戰,而今再細細品來,只覺得嘴裏似含了枚千斤重的橄欖,個中滋味千頭萬緒纏纏綿綿。
後來每當回想起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李清照都覺得這是壹個夢,這夢裏有趙明誠淺淺淡淡的笑,還有他那壹聲柔柔的“清妹”。
清妹清妹,李清照喜歡這個稱呼,就像母親親手做的桂花釀,絲絲的甜浸著縷縷的香,使人回味無窮。
而她喚對方什麽來著?
趙郎,沒錯,只能是趙郎。
從此,她和她的趙郎, 只願壹生壹世壹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李清照和趙明誠之二(情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