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集出版後,苗強又開始寫作長篇小說《朱某本紀》。小說快完成時,又壹次腦出血擊倒了他,苗強倒在電腦前再沒有醒來。2004年7月中旬,由中國新詩學會創設的“艾青詩歌獎”首屆評選揭曉,在六部獲獎作品中,苗強的《沈重的睡眠》以最高票數位列榜首。
首屆“艾青詩歌獎”頒獎詞(2004):
苗強詩集《沈重的睡眠》是生命的奇跡,也是詩的奇跡,他在癱瘓和嚴重失語失憶後,用詩的語言呼喚感覺,呼喚生命的靈性,以神啟般的智慧與世界對話。語言的神駿從時間深處奔馳而來,與他的生命相遇,從而生動地證明語言是感覺方式而不是邏輯方式,是生命美麗的自我發生。他的語言純凈而安恬、質樸而自然。這位富有才華的詩人和青年美學家,以不滿40歲的英年溘然長逝,給中國詩壇留下壹部感人肺腑的生命絕唱。
壹/下著雪
下著雪 天地異常陰暗 沒有風
沒有人在外面走動 仿佛這個世界
壹開始就下著雪 地老天荒 沒完沒了
這時候 有個郵差急匆匆地上路了
去告訴那遠方的人 那患有懷鄉病的人
告訴他雪的消息 不幸的消息 我躲在
玻璃窗後 厚厚的哈氣 神情迷茫
那遠方的人,那患有懷鄉病的人
壹旦得到消息 就會立刻趕回家鄉
雪仍舊下著 相必落在他風塵仆仆的身上
他的眼睛和我躲在窗後的眼睛壹樣迷茫
雪仍舊下著 沒完沒了 地老天荒
這時候 有個郵差上路了(這個郵差是我)
去告知那患有懷鄉病的人(患有懷鄉病的人是我)
2000.11.25
二/我站在世界地圖面前
我站在世界地圖面前 就像壹個
沒有祖國的人 越過平靜的大洋
巨浪的大洋 這壹片片大陸
壹個個島嶼 各國移民法規定
我不能久留 從日本到北美洲大陸
從北美到南美 我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
過客 看著澳大利亞的土著發呆
在好望角的沙灘上 我只逗留片刻
我在西班牙看鬥牛 在英國喝茶
在德國讀哲學聽音樂 在斯德哥爾摩
寒冷的海濱不停地徘徊 最後
我又回到遼東半島 在這裏 我仍然
呆不長久 站在世界地圖面前
我總是新潮澎湃 像壹個沒有祖國的人
2000.11.26
三/我過去的作品好像我的遺作
我過去的作品好像我的遺作
我的大腦不能進入它們 它們
他們對世界的闡釋因此毫無意義 疾病
在我身上開展了壹種虛無主義的運動
方興未艾 起初“地是空虛混沌
淵面黑暗”沒有上帝 沒有光
只有我 我還活著 還作為壹個東西
存在著 但是常常把死亡看輕
把以往的努力看成徒勞 除非
外星還有另壹種生物 另壹種活法
才讓我心安 當我撫摸我的詩集
和小說集時 像盲人撫摸自己的
兩只手 壹只摸著另壹只 旋即分開
矜持而冷漠 像兩條相忘於江湖的魚
2000.11.29
四/像梵高燃燒著的絲柏壹樣
像梵高燃燒著的絲柏壹樣
我不幸地被命運選中 雷電
把我劈開 把我燒焦 天空中
群星瘋狂地湧現 迷失於既定的
路途 人們點亮燈盞 卻照亮
不會說話的病人平靜的靈魂
我的命運是神秘的 可疑的
甚至令人恐怖 不得不接受它
像接受壹個稀有的紀念品
那雷電劈開我的疼痛 在我身上
彌漫 每壹根神經 每壹根骨頭
以至於疼痛不再是疼痛 而是歡樂
恍惚中 我看見壹棵高大的雲杉
孤獨地生長在人跡罕至之處
2000/12/02
五/壹座二十五層高樓也沒什麽了不起
壹座二十五層高樓也沒什麽了不起
它不問自己何時存在何時消亡
當我站在這點式樓巨大的陰影裏
驚嘆它如此神速地擋住這壹片陽光
我整天冥思苦想 在虛構小說
習慣於陰影 我寫的是壹個盲人
什麽也看不見 但他的歌聲能穿透壹切
他酷愛黑暗 不怕嘲弄 安於貧困和
罪惡 他的命運將是悲劇的死亡
我的小說將在人間世世代代流傳
在這個冬天我沒有陽光 但我得感謝
這巴別塔建築的陰影裏壹個悲劇誕生了
它過去是水泥和磚 現在是有陰影的
高樓 將來時瓦礫 作為物質它將永存
2000.12.4
六/不會走路的人
不會走路的人 把目光長久地
停留在空中 秋日天高雲淡
他和那些大片大片的候鳥
成為遠親 成為地上惟壹的遠親
他不是河水 沒有水的光亮
沒有像河水在夜晚悄悄地消瘦
他把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夜空
群星璀璨 但是他的目光迷離
由於絕望 或者由於對大地的忠誠
他不是天上的星宿 而是地上的石頭
受傷的石頭 像候鳥壹樣受傷
飛躍醫院傾斜的屋頂 不會走路的白楊
那些生長在空中的秋天的樹木
2000.12.8
七/沈重的睡眠
我死過 這是我惟壹可以自誇的
死亡逼近時 是那麽溫柔 那麽寂靜
如果我就此睡去 只有短暫的痛苦 但是
在沒有通曉人生之前 死亡又有什麽意義
誰能象那些成熟的果實 心滿意足地
從樹上墜落 悶悶地聲響此起彼伏
我們卻念念不忘死亡 它讓我們止步
只是壹片確定的黑暗 黑中之黑 再無其他
在這黑暗的映照下 誰又能通曉這人生
它是遊移的 悖論的 具有無限可能
比如 我的呼吸有壹種隱約的希望氣息
來自心房的潮汐使大地冰雪消融
塵世微微閃爍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
從陰暗的絞刑架走出 目露晦澀的光芒
2002/12/13
八/我和影子武士偷偷地站在戰場上
我和影子武士偷偷地站在戰場上
破敗秋天的戰場 到處是火焰
火從地底下燃燒 永遠不會熄滅
突然 戰場上靜下來 有壹個人
不知從哪兒來的壹個人 在火海裏奔跑
他的衣服燒著了 壹團火在奔跑
他是個沈默的人 只剩下發黑的骷髏
仍然在火海裏奔跑 他甚至沒有痛苦
只是壹個沈默的骷髏在奔跑
由於這個人 雙方暫時停止了交戰
我和影子武士面面相覷 武士
將要完成他的使命 壹命歸西
我躺在病床上 興奮地從睡夢中醒來
2000.12.15
九/壹口棺材收殮著我的語言
壹口棺材收殮著我的語言
像秋天美好的收成 壹把就被
死神拿去 接著沈默的冬天來臨
我恍惚地看著日光燈和病床
白色的被子 以及被子下我的肉體
那些與事物壹壹對應的詞語
都被壹壹瓦解 因此事物太孤單
太虛幻 不真實 而書上的詞語
像壹個個幽靈在我面前徘徊
並且互相扭打 互相撕裂
不如我的肉體成為語言的殉葬品
與陶俑 財物和器具混在壹起
而我的語言 被壹口棺材
所收殮 就像秋天美好的收成
2000.12.19
十/她有看飛鳥就能占蔔的能力
她有看飛鳥就能占蔔的能力
所以我願意聽她描述我的未來
我看到了以後的生活 甚至我的死亡
那是壹種歲月在我身上靜靜消逝的
感覺 她也看到了我的深淵 但是
她把目光轉向別處 因為她愛美好的
事物 諸如她愛花朵 裏爾克說
是“壹個難以計數的無窮盡的事物”
她的苦難使她在存在面前應付自如
使她自滿 對於她未來的幸福
她很自信 說起它們的時候 就像
說起過去的苦難壹樣 歷歷在目
2000.12.21
十壹/旅行家是壹個沒有故鄉的人
旅行家是壹個沒有故鄉的人
他在這個世界上不停地周遊
我們以為他厭煩了 只是
為了名聲所累 他來去匆匆
我們攔住他 冒昧地問道--
妳還沒有到別的星球去旅行嗎--
事實上 他被某種無限的觀念所驅使
不知疲倦地周遊世界 來去匆匆
所有的地方他都來過無數遍了
他瞇著眼 真像個老練的旅行家的樣子
後來 他連眼皮也懶得擡壹擡
像個盲人 鄙夷壹切可見的
事物 壹切過眼煙雲的東西
他照樣周遊世界 像個盲人
2000.12.25
十二/我剛從虛無的中心返回
我剛從虛無的中心返回
我還沒有徹底走出虛無的領地
內心的深淵還是那麽巨大
窗外飄著茫茫的白雪
這個無盡的冬天是我的牢房
書籍是我幸福的刑具
我不停地鍛煉 以期能得到
減刑 逼問口供時我吞吞吐吐
在沒有陽光的小屋裏
我必須忍受冬天 忍受
暗無天日的虛無主義再次到來
像冬天的樹木 忍受遼闊大地
草木的悲哀 以壹種超越人類的
方式等待春天的來臨
2000/12/29
二十七/錯綜復雜的血管構成了壹座
錯綜復雜的血管構成了壹座
迷宮 我的血液的命運已經註定
它在我周身循環不已 找不到
出口 也許我是個硝煙彌漫的人
剛剛從戰場上回來 隨時準備著
去另壹個戰場 我渴望看到自己的鮮血
血光四濺 但是血液在我周身
循環不已 也許我是個書呆子
書房就是戰場 我用皮肉作紙
用鮮血寫作 讓讀者感動 讓讀者
在他們自己的血液裏感到迷惑
但是這壹切都沒有實現 不幸的是
在我的腦子裏 血液從迷宮中
找到了出口 它看起來古老而瘋狂
2001/02/13
九六/直到淩晨 我還是輾轉反側
夜不能寐 想起來時 才知道
自己是個病人 而樓下傳來守靈人
通宵達旦的竊竊私語 這種閑談
與亡靈無關 全是活人的日常瑣事
但是無論守靈人談什麽 在壹個
徹夜失眠的病人看來 形式就是
內容 這種竊竊私語有足夠的
魔力把我的額頭變成蒼白的墓碑
壹筆壹劃 反反復復 鐫刻著
死者的姓名 我輾轉反側 夜不能寐
我索性起床 打開窗簾 使自己
沐浴在曙光裏 我想必滿臉寧靜的
陽光 但仍然是墓地的晴天
2001/08/28
壹百/我曾經被語言流放到壹個偏僻的
鄉村 我永遠在返回的路途中
詞語像飛鳥 只能在我的記憶裏
留下零亂的羽毛 而現實中 只有壹群
骨瘦如柴的麻雀 正吃著秋天的草籽
就像壹群農民正在熱火朝天地忙著春耕
我仿佛進入詞語 我在我自己之中
那些可敬的死者圍繞著我 圍繞著
春耕的土地 翅膀像莊稼壹樣迅速地生長
但是 真實的情景是 我在荒野中
四處遊蕩 留茬的土地懷念天空
此刻 我沒有看見任何人 接下來的
冬天鋪好了雪的道路 在廣大的
流放地 我永遠在返回的路途中
20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