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風雨天壹閣》
不知怎麽回事,天壹閣對於我,壹直有壹種奇怪的阻隔。照理,我是讀書人,
它是藏書樓,我是寧波人,它在寧波城,早該頻頻往訪的了,然而卻壹直不得其門
而入。1976年春到寧波養病,住在我早年的老師盛鐘健先生家,盛先生壹直有心設
法把我弄到天壹間裏去看壹段時間書,但按當時的情景,手續頗煩人,我也沒有讀
書的心緒,只得作罷。後來情況好了,寧波市文化藝術界的朋友們總要定期邀我去
講點課,但我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始終沒有去過天壹閣。
是啊,現在大批到寧波作幾日遊的普通上海市民回來後都在大談天壹閣,而我
這個經常鉆研天壹閣藏本重印書籍、對天壹閣的變遷歷史相當熟悉的人卻從未進過
閣,實在說不過去。直到1990年8月我再壹次到寧波講課,終於在講完的那壹天支支
吾吾地向主人提出了這個要求。主人是文化局副局長裴明海先生,天壹閣正屬他管
轄,在對我的這個可怕缺漏大吃壹驚之余立即決定,明天由他親自陪同,進天壹閣。
但是。就在這天晚上,臺風襲來,暴雨如註,整個城市都在柔弱地顫抖。第二
天上午如約來到天壹閣時,只見大門內的前後天井、整個院子全是壹片汪洋。打落
的樹葉在水面上翻卷,重重磚墻間透出濕冷冷的陰氣。
看門的老人沒想到文化局長會在這樣的天氣陪著客人前來,慌忙從清潔工人那
裏借來半高統雨鞋要我們穿上,還遞來兩把雨傘。但是,院子裏積水太深,才下腳,
鞋統已經進水,唯壹的辦法是幹脆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趟水進去。本來渾身早已被
風雨攪得冷颼颼的了,赤腳進水立即通體壹陣寒噤。就這樣,我和裴明海先生相扶
相持,高壹腳低壹腳地向藏書樓走去。天壹閣,我要靠近前去怎麽這樣難呢?明明
已經到了跟前,還把風雨大水作為最後壹道屏障來阻攔。我知道,歷史上的學者要
進天壹閣看書是難乎其難的事,或許,我今天進天壹閣也要在天帝的主持下舉行壹
個獰厲的儀式?
天壹閣之所以叫天壹閣,是創辦人取《易經》中“天壹生水”之義,想借水防
火,來免去歷來藏書者最大的憂患火災。今天初次相見,上天分明將“天壹生水”
的奧義活生生地演繹給了我看,同時又逼迫我以最虔誠的形貌投入這個儀式,剝除
斯文,剝除參觀式的優閑,甚至不讓穿著鞋子踏入聖殿,卑躬屈膝、哆哆嗦嗦地來
到跟前。今天這裏再也沒有其他參觀者,這壹切豈不是壹種超乎尋常的安排?
不錯,它只是壹個藏書樓,但它實際上已成為壹種極端艱難、又極端悲槍的文
化奇跡。
中華民族作為世界上最早進入文明的人種之壹,讓人驚嘆地創造了獨特而美麗
的象形文字,創造了簡帛,然後又順理成章地創造了紙和印刷術。這壹切,本該迅
速地催發出壹個書籍的海洋,把壯闊的華夏文明播揚翻騰。但是,野蠻的戰火幾乎
不間斷地在焚燒著脆薄的紙頁,無邊的愚昧更是在時時吞食著易碎的智慧。壹個為
寫書、印書創造好了壹切條件的民族竟不能堂而皇之地擁有和保存很多書,書籍在
這塊土地上始終是壹種珍罕而又陌生的怪物,於是,這個民族的精神天地長期處於
散亂狀態和自發狀態,它常常不知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自己究竟是誰,要幹
什麽。
只要是智者,就會為這個民族產生壹種對書的企盼。他們懂得,只有書籍,才
能讓這麽悠遠的歷史連成纜索,才能讓這麽龐大的人種產生凝聚,才能讓這麽廣闊
的土地長存文明的火種。很有壹些文人學士終年辛勞地以抄書、藏書為業,但清苦
的讀書人到底能藏多少書,而這些書又何以保證歷幾代而不流散呢?“君子之澤,
五世而斬”,功名資財、良田巍樓尚且如此,更逞論區區幾箱書?宮廷當然有不少
書,但在清代之前,大多構不成整體文化意義上的藏書規格,又每每毀於改朝換代
之際,是不能夠去指望的。鑒於這種種情況,歷史只能把藏書的事業托付給壹些非
常特殊的人物了。這種人必得長期為官,有足夠的資財可以搜集書籍;這種人為官
又最好各地遷移,使他們有可能搜集到散落四處的版本;這種人必須有極高的文化
素養,對各種書籍的價值有迅捷的敏感;這種人必須有清晰的管理頭腦,從建藏書
樓到設計書櫥都有精明的考慮,從借閱規則到防火措施都有周密的安排;這種人還
必須有超越時間的深入謀劃,對如何使自己的後代把藏書保存下去有預先的構想。
當這些苛刻的條件全都集於壹身時,他才有可能成為古代中國的壹名藏書家。
這樣的藏書家委實也是出過壹些的,但沒過幾代,他們的事業都相繼萎謝。他
們的名字可以寫出長長壹串,但他們的藏書卻早已流散得壹本不剩了。那麽,這些
名字也就組合成了壹種沒有成果的努力,壹種似乎實現過而最終還是未能實現的悲
劇性願望。
能不能再出壹個人呢,哪怕僅僅是壹個,他可以把上述種種苛刻的條件提升得
更加苛刻,他可以把管理、保存、繼承諸項關節琢磨到極端,讓偌大的中國留下壹
座藏書樓,壹座,只是壹座!上天,可憐可憐中國和中國文化吧。
這個人終於有了,他便是天壹閣的創建人範欽。
清代乾嘉時期的學者阮元說:“範氏天壹閣,自明至今數百年,海內藏書家,
唯此巋然獨存。”
這就是說,自明至清數百年廣闊的中國文化界所留下的壹部分書籍文明,終於
找到了壹所可以稍加歸攏的房子。
明以前的漫長歷史,不去說它了,明以後沒有被歸攏的書籍,也不去說它了,
我們只向這座房子叩頭致謝吧,感謝它為我們民族斷殘零落的精神史,提供了壹個
小小的棲腳處。
範欽是明代嘉靖年間人,自27歲考中進士後開始在全國各地做官,到的地方很
多,北至陜西、河南,南至兩廣、雲南,東至福建、江西,都有他的宦跡。最後做
到兵部右侍郎,官職不算小了。這就為他的藏書提供了充裕的財力基礎和搜羅空間。
在文化資料十分散亂,又沒有在這方面建立起像樣的文化市場的當時,官職本身也
是搜集書籍的重要依憑。他每到壹地做官,總是非常留意搜集當地的公私刻本,特
別是搜集其他藏書家不甚重視、或無力獲得的各種地方誌、政書、實錄以及歷科試
士錄,明代各地位人刻印的詩文集,本是很容易成為過眼煙雲的東西,他也搜得不
少。這壹切,光有搜集的熱心和資財就不夠了。乍壹看,他是在公務之暇把玩書籍,
而事實上他已經把人生的第壹要務看成是搜集圖書,做官倒成了業余,或者說,成
了他搜集圖書的必要手段。他內心隱潛著的輕重判斷是這樣,歷史的宏觀裁斷也是
這樣。好像歷史要當時的中國出壹個藏書家,於是把他放在壹個顛簸九州的官位上
來成全他。
壹天公務,也許是審理了壹宗大案,也許是彈劾了壹名貪官,也許是調停了幾
處官場恩怨,也許是理順了幾項財政關系,衙堂威儀,朝野聲譽,不壹而足。然而
他知道,這壹切的重量加在壹起也比不過傍晚時分差役遞上的那個薄薄的藍布包袱,
那裏邊幾冊按他的意思搜集來的舊書,又要匯入行篋。他那小心翼翼翻動書頁的聲
音,比開道的鳴鑼和吆喝都要響亮。
範欽的選擇,碰撞到了我近年來特別關心的壹個命題:基於健全人格的文化良
知,或者倒過來說,基於文化良知的健全人格。沒有這種東西,他就不可能如此矢
誌不移,輕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輕。他曾毫不客氣地頂撞過當時在朝廷權勢極
盛的皇親郭勛,因而遭到延杖之罰,並下過監獄。後來在仕途上仍然耿直不阿,公
然冒犯權奸嚴氏家族,嚴世藩想加害於他,而其父嚴嵩卻說:“範欽是連郭勛都敢
頂撞的人,妳參了他的官,反而會讓他更出名。”結果嚴氏家族竟奈何範欽不得。
我們從這些事情可以看到,壹個成功的藏書家在人格上至少是壹個強健的人。
這壹點我們不妨把範欽和他身邊的其他藏書家作個比較。與範欽很要好的書法
大師豐坊也是壹個藏書家,他的字毫無疑問要比範欽寫得好,壹代書家董其昌曾非
常欽佩地把他與文徵明並列,說他們兩人是“墨池董狐”,可見在整個中國古代書
法史上,他也是壹個耀眼的星座。他在其他不少方面的學問也超過範欽,例如他的
專著《五經世學》,就未必是範欽寫得出來的。但是,作為壹個地道的學者藝術學,
他太激動,大天真,太脫世,太不考慮前後左右,太隨心所欲。起先他也曾狠下壹
條心變賣掉家裏的千畝良田來換取書法名帖和其他書籍,在範欽的天壹閣還未建立
的時候他已構成了相當的藏書規模,但他實在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口口聲聲尊他為
師的門生們也可能是巧取豪奪之輩,更不懂得藏書樓防火的技術,結果他的全部藏
書到他晚年已有十分之六被人拿走,又有壹大部分毀於火災,最後只得把剩余的書
籍轉售給範欽。範欽既沒有豐坊的藝術才華,也沒有豐坊的人格缺陷,因此,他以
壹種冷峻的理性提煉了豐坊也會有的文化良知,使之變成壹種清醒的社會行為。相
比之下,他的社會人格比較強健,只有這種人才能把文化事業管理起來。太純粹的
藝術家或學者在社會人格上大多缺少旋轉力,是辦不好這種事情的。
另壹位可以與範欽構成對比的藏書家正是他的侄子範大澈。範大澈從小受叔父
影響,不少方面很像範欽,例如他為官很有能力,多次出使國外,而內心又對書籍
有壹種強烈的癖好;他學問不錯,對書籍也有文化價值上的裁斷力,因此曾被他搜
集到壹些重要珍本。他藏書,既有叔父的正面感染,也有叔父的反面刺激。據說有
壹次他向範欽借書而範欽不甚爽快,便立誌自建藏書樓來悄悄與叔父爭勝,歷數年
努力而樓成,他就經常邀請叔父前去作客,還故意把壹些珍貴秘本放在案上任叔父
隨意取閱。遇到這種情況,範欽總是淡淡的壹笑而已。在這裏,叔侄兩位藏書家的
差別就看出來了。侄子雖然把事情也搞得很有樣子,但背後卻隱藏著壹個意氣性的
動力,這未免有點小家子氣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終極性目標是很有限的,只要
把樓建成,再搜集到叔父所沒有的版本,他就會欣然自慰。結果,這位作為後輩新
建的藏書樓只延續幾代就合乎邏輯地流散了,而天壹閣卻以壹種怪異的力度屹立著。
實際上,這也就是範欽身上所支撐著的壹種超越意氣、超越嗜好、超越才情,
因此也超越時間的意誌力。這種意誌力在很長時間內的表現常常讓人感到過於冷漠、
嚴峻,甚至不近人情,但天壹閣就是靠著它延續至今的。
藏書家遇到的真正麻煩大多是在身後,因此,範欽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把自己的
意誌力變成壹種不可動搖的家族遺傳。不妨說,天壹間真正堪稱悲壯的歷史,開始
於範欽死後。我不知道保住這座樓的使命對範氏家族來說算是壹種榮幸,還是壹場
延綿數百年的苦役。
活到80高齡的範欽終於走到了生命盡頭,他把大兒子和二媳婦(二兒子已亡故)
叫到跟前,安排遺產繼承事項。老人在彌留之際還給後代出了壹個難題,他把遺產
分成兩份,壹份是萬兩白銀,壹份是壹樓藏書,讓兩房挑選。
這是壹種非常奇怪的遺產分割法。萬兩白銀立即可以享用,而壹樓藏書則除了
沈重的負擔沒有任何享用的可能,因為範欽本身壹輩子的舉止早已告示後代,藏書
絕對不能有壹本變賣,而要保存好這些藏書每年又要支付壹大筆費用。為什麽他不
把保存藏書的責任和萬兩白銀都壹分為二讓兩房壹起來領受呢?為什麽他要把權利
和義務分割得如此徹底要後代選擇呢?
我堅信這種遺產分割法老人已經反復考慮了幾十年。實際上這是他自己給自己
出的難題:要麽後代中有人義無返顧、別無他求地承擔艱苦的藏書事業,要麽只能
讓這壹切都隨自己的生命煙消雲散!他故意讓遺囑變得不近情理,讓立誌繼承藏書
的壹房完全無利可圖。因為他知道這時候只要有壹絲摻假,再隔幾代,假的成分會
成倍地擴大,他也會重蹈其他藏書家的覆轍。他沒有絲毫意思想譏刺或鄙薄要繼承
萬兩白銀的那壹房,誠實地承認自己沒有承接這項歷史性苦役的信心,總比在老人
病榻前不太誠實的信誓旦旦好得多。但是,毫無疑問,範欽更希望在告別人世的最
後壹刻聽到自己企盼了幾十年的聲音。他對死神並不恐懼,此刻卻不無恐懼地直視
著後輩的眼睛。
大兒子範大沖立即開口,他願意繼承藏書樓,並決定撥出自己的部分良田,以
田租充當藏書樓的保養費用。
就這樣,壹場沒完沒了的接力賽開始了。多少年後,範大沖也會有遺囑,範大
沖的兒子又會有遺囑……,後壹代的遺囑比前壹代還要嚴格。藏書的原始動機越來
越遠,而家族的繁衍卻越來越大,怎麽能使後代眾多支脈的範氏世譜中每壹家每壹
房都嚴格地恪守先祖範欽的規範呢?這實在是壹個值得我們壹再品味的艱難課題。
在當時,壹切有歷史跨度的文化事業只能交付給家族傳代系列,但家族傳代本身卻
是壹種不斷分裂、異化、自立的生命過程。讓後代的後代接受壹個需要終生投入的
強硬指令,是十分違背生命的自在狀態的;讓幾百年之後的後裔不經自身體驗就來
沿襲幾百年前某位祖先的生命沖動,也難免有許多憋氣的地方。不難想象,天壹閣
藏書樓對於許多範氏後代來說幾乎成了壹個宗教式的朝拜對象,只知要誠惶誠恐地
維護和保存,卻不知是為什麽。按照今天的思維習慣,人們會在高度評價範氏家族
的豐功偉績之余隨之揣想他們代代相傳的文化自覺,其實我可肯定此間埋藏著許多
難以言狀的心理悲劇和家族紛爭,這個在藏書樓下生活了幾百年的家族非常值得同
情。
後代子孫免不了會產生壹種好奇,樓上究竟是什麽樣的呢?到底有哪些書,能
不能借來看看?親戚朋友更會頻頻相問,作為妳們家族世代供奉的這個秘府,能不
能讓我們看上壹眼呢?
範欽和他的繼承者們早就預料到這種可能,而且預料藏書樓就會因這種點滴可
能而崩坍,因而已經預防在先。他們給家族制定了壹個嚴格的處罰規則,處罰內容
是當時視為最大屈辱的不予參加祭祖大典,因為這種處罰意味著在家族血統關系上
亮出了“黃牌”,比杖責鞭笞之類還要嚴重。處罰規則標明:子孫無故開門入閣者,
罰不與祭3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者,罰不與祭1年;擅將藏書借出外房及他
姓者,罰不與祭3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懲外,永行擯逐,不得與祭。
在此,必須講到那個我每次想起都很難過的事件了。嘉慶年間,寧波知府丘鐵
卿的內侄女錢繡蕓是壹個酷愛詩書的姑娘,壹心想要登天壹閣讀點書,竟要知府作
媒嫁給了範家。現代社會學家也許會責問錢姑娘妳究竟是嫁給書還是嫁給人,但在
我看來,她在婚姻很不自由的時代既不看重錢也不看重勢,只想借著婚配來多看壹
點書,總還是非常令人感動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當自己成了範家媳婦之後還是
不能登樓,壹種說法是族規禁止婦女登樓,另壹種說法是她所嫁的那壹房範家後裔
在當時已屬於旁支。反正錢繡蕓沒有看到天壹閣的任何壹本書,郁郁而終。
今天,當我擡起頭來仰望天壹閣這棟樓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錢繡蕓那憂郁的
目光。我幾乎覺得這裏可出壹個文學作品了,不是寫壹般的婚姻悲劇,而是寫在那
很少有人文主義氣息的中國封建社會裏,壹個姑娘的生命如何強韌而又脆弱地與自
己的文化渴求周旋。
從範氏家族的立場來看,不準登樓,不準看書,委實也出於無奈。只要開放壹
條小縫,終會裂成大隙。但是,永遠地不準登樓,不準看書,這座藏書樓存在於世
的意義又何在呢?這個問題,每每使範氏家族陷入困惑。
範氏家族規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開閣門必得各房壹致同意。閣門的
鑰匙和書櫥的鑰匙由各房分別掌管,組成壹環也不可缺少的連環,如果有壹房不到
是無法接觸到任何藏書的。既然每房都能有效地行使否決權,久而久之,每房也都
產生了終極性的思考:被我們層層疊疊堵住了門的天壹閣究竟是幹什麽用的?
就在這時,傳來消息,大學者黃宗羲先生要想登樓看書!這對範家各房無疑是
壹個巨大的震撼。黃宗羲是“吾鄉”余姚人,對範氏家族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照理
是嚴禁登樓的,但無論如何他是靠自己的人品、氣節、學問而受到全國思想學術界
深深欽佩的巨人,範氏各房也早有所聞。盡管當時的信息傳播手段非常落後,但由
於黃宗羲的行為舉止實在是奇崛響亮,壹次次在朝野之間造成非凡的轟動效應。他
的父親本是明末東林黨重要人物,被魏忠賢宦官集團所殺,後來宦官集團受審,19
歲的黃宗羲在廷壹質時竟義憤填膺地錐刺和痛毆漏網余黨,後又追殺兇手,警告阮
大鋮,壹時大快人心。清兵南下時他與兩個弟弟在家鄉組織數百人的子弟兵“世忠
營”英勇抗清,抗清失敗後便潛心學術,邊著述邊講學,把民族道義、人格道德溶
化在學問中啟世迪人,成為中國古代學術天域中第壹流的思想家和歷史學家。他在
治學過程中已經到紹興鈕氏“世學樓”和祁氏“淡生堂”去讀過書,現在終於想來
叩天壹閣之門了。他深知範氏家族的森嚴規矩,但他還是來了,時間是康熙十二年,
即1673年。
出乎意外,範氏家族的各房竟壹致同意黃宗羲先生登樓,而且允許他細細地閱
讀樓上的全部藏書。這件事,我壹直看成是範氏家族文化品格的壹個驗證。他們是
藏書家,本身在思想學術界和社會政治領域都沒有太高的地位,但他們畢竟為壹個
人而不是為其他人,交出了他們珍藏嚴守著的全部鑰匙。這裏有選擇,有裁斷,有
壹個龐大的藏書世家的人格閃耀。黃宗羲先生長衣布鞋,悄然登樓了。銅鎖在壹具
具打開,1673年成為天壹閣歷史上特別有光彩的壹年。
黃宗羲在天壹閣翻閱了全部藏書,把其中流通來廣者編為書目,並另撰《天壹
閣藏書記》留世。由此,這座藏書樓便與壹位大學者的人格連結起來了。
從此以後,天壹閣有了壹條可以向真正的大學者開放的新規矩,但這條規矩的
執行還是十分苛嚴,在此後近200年的時間內,獲準登樓的大學者也僅有10余名,他
們的名字,都是上得了中國文化史的。
這樣壹來,天壹閣終於顯現了本身的存在意義,盡管顯現的機會是那樣小。封
建家族的血緣繼承關系和社會學術界的整體需求產生了尖銳的矛盾,藏書世家面臨
著無可調和的兩難境地:要麽深藏密裹使之留存,要麽發揮社會價值而任之耗散。
看來像天壹閣那樣經過最嚴格的選擇作極有限的開放是壹個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但
是,如此嚴格地在全國學術界進行選擇,已遠遠超出了壹個家族的職能範疇了。
直到乾隆決定編纂《四庫全書》,這個矛盾的解決才出現了壹些新的走向。乾
隆諭旨各省采訪遺書,要各藏書家,特別是江南的藏書家積極獻書。天壹閣進呈珍
貴古籍600余種,其中有96種被收錄在《四庫全書》中,有370余種列入存目。乾隆
非常感謝天壹閣的貢獻,多次褒揚獎賜,並授意新建的南北主要藏書樓都仿照天壹
閣格局營建。
天壹閣因此而大出其名,盡管上獻的書籍大多數沒有發還,但在國家級的“百
科全書”中,在欽定的藏書樓中,都有了它的生命。我曾看到好些著作文章中稱乾
隆下今天壹閣為《四庫全書》獻書是天壹閣的壹大浩劫,頗覺言之有過。藏書的意
義最終還是要讓它廣泛流播,“藏”本身不應成為終極目的。連堂堂皇家編書都不
得不大幅度地動用天壹閣的珍藏,家族性的收藏變成了壹種行政性的播楊,這證明
天壹閣獲得了大成功,範欽獲得了大成功。
天壹閣終於走到了中國近代。什麽事情壹到中國近代總會變得怪異起來,這座
古老的藏書樓開始了自己新的歷險。
先是太平軍進攻寧波時當地小偷趁亂拆墻偷書,然後當廢紙論斤賣給造紙作坊。
曾有壹人出高價從作坊買去壹批,卻又遭大火焚毀。
這就成了天壹閣此後命運的先兆,它現在遇到的問題已不是讓不讓某位學者上
樓的問題了,竟然是竊賊和偷兒成了它最大的對手。
1914年,壹個叫薛繼渭的偷兒奇跡般地潛入書樓,白天無聲無息,晚上動手偷
書,每日只以所帶棗子充饑,東墻外的河上,有小船接運所偷書籍。這壹次幾乎把
天壹閣的壹半珍貴書籍給偷走了,它們漸漸出現在上海的書鋪裏。
薛繼渭的這次偷竊與太平天國時的那些小偷不同,不僅數量巨大、操作系統,
而且最終與上海的書鋪掛上了鉤,顯然是受到書商的指使。近代都市的書商用這種
辦法來侵吞壹個古老的藏書樓,我總覺得其中蘊含著某種象征意義。把保護藏書樓
的種種措施都想到了家的範欽確實沒有在防盜的問題上多動腦筋,因為這對在當時
這樣壹個家族的院落來說構不成壹種重大威脅。但是,這正像範欽想象不到會有壹
個近代降臨,想象不到近代市場上那些商人在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會采取什麽手段。
壹架架的書櫥空了,錢繡蕓小姐哀怨地仰望終身而未能上的樓板,黃宗羲先生小心
翼翼地踩踏過的樓板,現在只留下偷兒吐出的壹大堆棗核在上面。
當時主持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先生聽說天壹閣遭此浩劫,並得知有些書商正準
備把天壹閣藏本賣給外國人,便立即撥巨資搶救,保存於東方圖書館的“涵芬樓”
裏。涵芬樓因有天壹閣藏書的潤澤而享譽文化界,當代不少文化大家都在那裏汲取
過營養。但是,如所周知,它最終竟又全部焚毀於日本侵略軍的炸彈之下。
這當然更不是數百年前的範欽先生所能預料的了。他“天壹生水”的防火秘咒
也終於失效。
然而毫無疑問,範欽和他後代的文化良知在現代並沒有完全失去光亮。除了張
元濟先生外,還有大量的熱心人想努力保護好天壹閣這座“危樓”,使它不要全然
成為廢墟。這在現代無疑已成為壹個社會性的工程,靠著壹家壹族的力量已無濟於
事。幸好,本世紀30年代、50年代、60年代直至80年代,天壹閣壹次次被大規模地
修繕和充實著,現在已成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也是人們遊覽寧波時大多要去訪謁
的壹個處所。天壹閣的藏書還有待於整理,但在文化信息密集、文化溝通便捷的現
代,它的主要意義已不是以書籍的實際內容給社會以知識,而是作為壹種古典文化
事業的象征存在著,讓人聯想到中國文化保存和流傳的艱辛歷程,聯想到壹個古老
民族對於文化的渴求是何等悲愴和神聖。
我們這些人,在生命本質上無疑屬於現代文化的創造者,但從遺傳因子上考察
又無可逃遁地是民族傳統文化的了遺,因此或多或少也是天壹閣傳代系統的繁衍者,
盡管在範氏家族看來只屬於“他姓”。登天壹閣樓梯時我的腳步非常緩慢,我不斷
地問自己:妳來了嗎?妳是哪壹代的中國書生?
很少有其他參觀處所能使我像在這裏壹樣心情既沈重又寧靜。閣中壹位年老的
版本學家顫巍巍地捧出兩個書函,讓我翻閱明刻本,我翻了壹部登科錄,壹部上海
誌,深深感到,如果沒有這樣的孤本,中國歷史的許多重要側面將沓無可尋。由此
想到,保存這些歷史的天壹閣本身的歷史,是否也有待於進壹步發掘呢?裴明海先
生遞給我壹本徐季子、鄭學博、袁元龍先生寫的《寧波史話》的小冊子,內中有壹
篇介紹了天壹閣的變遷,寫得紮實而清晰,使我知道了不少我原先不知道的史實。
但在我看來,天壹閣的歷史是足以寫壹部宏偉的長篇史詩的。我們的文學藝術家什
麽時候能把他們的目光投向這種蒼老的屋宇和庭園呢?什麽時候能把範氏家族和其
他許多家族數百年來的靈魂史袒示給現代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