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心懷憂愁,卻找不出原因。
在學校圍墻外,有壹間小小的東房,是壹位同學租住的房子,壹張床,壹張學生桌,床頭漆成淡藍色,桌子是橘黃色。窗子朝南開,窗框是天藍色,窗外是壹條小巷,小巷朝前壹段之後,向右直角折過去,通往另壹條小巷,另壹條小巷走出去,是壹條馬路,馬路西邊是伊城勞動服務公司,南邊是伊城人大,北邊是細如絲線的柳溝河蜿蜒向東。
這間小小東房東側有壹個小小的側門,打開,就通向伊城四中操場。
端起面前壹個白色搪瓷茶缸,裏面是半缸子白酒,旁邊是酒瓶,淡藍色瓶身,早年間出產的包頭二鍋頭白酒,瓶身上畫著壹頭黃色的駱駝,兩穗飽滿的高梁,底下是壹行繁體:
內蒙古地方國營包頭制酒廠出品。
盯著這瓶酒看了半天,和坐在對面的小傑碰了碰。小傑眉目清秀,臉白,穿壹身黑藍色中山裝,是當時流行我卻叫不上名來的壹種廉價衣料縫制的,在學生中流行。
小傑抿了壹口,皺著眉頭哈冷氣。
我端起來,喝了壹大口,喝得猛,先是覺得像喝進了壹大口涼水,鼓鼓氣,咽了。肚子裏就劃著了壹根火柴,隨後是點燃了壹堆柴火,這堆火越著越旺,漸漸從胃燒到了頭,又從頭返回了胃。
那年頭的酒可真沖,壹大口就喝醉了少年的我。搖搖頭,木,鈍,眼前人和物離得很遠,我像紮在深水裏,對面小傑說話像是從水面上方的天空裏傳來的。
其實,這不是我第壹次喝酒。
第壹次是小學五年級,寒假去大姨夫的印刷文具店。那時的印刷廠叫國營印刷廠,大姨夫是印刷廠門店的職員,細瘦個子,站了壹輩子櫃臺。那時的印刷廠門店,還賣紙火錢。車間裏拉過來壹刀壹刀麻紙,大姨夫站在櫃臺邊,用鐵錠壹錠壹錠敲打,敲出外圓內方的銅錢樣,壹刀普通紙就成了錢。
那時,伊城再沒第二家賣紙火冥鈔店,也就是說,大姨夫這裏是獨壹家。有人想多買點兒紙錢,大姨夫就不開心了,尖著嗓子喊,行了,行了,少買上點兒吧,給死人燒,哄鬼的個事麽。買的人就陪上笑臉,央冀著,磨蹭著。大姨夫不耐煩了,就再抽出壹疊紙錢甩在櫃臺上,嘴裏壹叠聲地麻煩死了麻煩死了……好像他把那麽厚壹沓子真錢甩在了櫃臺上。
櫃臺是水泥的,時間長了,磨得油光鋥亮,櫃臺外頭是零星買貨的人,裏頭是大姨夫,壹道歲月包漿過的水泥櫃臺,讓裏外的人有了截然不同的身份。
那時候,站櫃臺的人是很傲嬌的,那是壹種地位,壹種身份。因為那時候櫃臺不多,只有國營的那幾家店鋪會有櫃臺,站在櫃臺裏的那個人,見了顧客,有種淡淡的高傲。顧客問壹句,他答壹句,不問不答,像個修為深厚的隱者。幾十年後的今天,這樣的情形,好像正好反過來了。
二十多年前,我十二三歲,去大姨夫站櫃臺的店裏逛。那次,大姨夫面帶笑容,喜上眉梢,心情相當不錯。他從櫃臺底下拿出壹瓶酒,我壹看,是包頭二鍋頭,又拿出壹個三四錢的杯子,從壺裏倒出據他說藏了十幾年的包頭二鍋頭,我眼見前那絲絲縷縷倒出來的酒是淡黃色的,有點兒稠。端起第壹杯,壹口喝了,大姨夫問我什麽味道,我回答是甜的,他笑逐顏開又倒了第二杯,我又喝了,還是甜的,緊接著,喝了第三杯。喝完三杯,大姨夫就不給喝了,說是怕喝醉。我舔了舔嘴唇,還是覺得甜絲絲。
酒不是白喝的,大姨夫交給我的任務是,用自行車馱壹麻袋雞飼料送到他們家。這好像不是什麽難事,我跨上純黑色爛二八飛鴿自行車就走。
走到王府路上的五金公司附近時,不行了,天突然旋轉起來,車把向壹邊壹擰,突然就朝天翹起來,後座上馱的那麻袋雞飼料隨即落地。
身邊是來來去去的人,那時的伊城沒什麽車,都是人和自行車。我看著身邊過來過去的人,感覺自己不受控制地咧嘴微笑起來,看看天,天又高又藍,看看五金公司的院,院裏有幾棵樹,在春天裏安安靜靜地站著。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突然想起剛才喝的那三杯酒,它們占到那瓶酒的十分之壹,如果那酒至少藏了十五年的話,那我最少也喝了十五分之壹的年份了吧。雖然這樣的量大概只占到漫長時光的邊邊角角,可年少量小的我,怎麽能承擔得起呢?
五金公司這個位置和國營印刷廠只隔著壹個路口,站在店門口張望的大姨夫看到了站在街邊傻笑著的我,就快步過來扶起車子,又和我把麻袋重新擡上後座,他依舊笑嘻嘻的,不知道那天為什麽心情那麽好,難道是為了這瓶藏了十幾年的酒終於完成閉關修煉的過程,重見天日?
那時,伊城小,我重新騎上車子,幾分鐘之後就順利到了大姨夫家。
……
壹個人壹生喝不上幾次藏了十幾年的酒,時光太有限了,漫長是對小孩子說的。
也沒有幾個人有耐心把壹瓶酒藏到十幾年。
現在的酒普遍勾兌,有酒的形和味,卻沒有酒的質地和勁道,可以豪飲壹瓶不倒,卻少了許多醇和厚。
從前的好多時光,點點滴滴,就像那三杯兩盞窖藏多年的酒,不經意間就讓妳醉,回味卻綿長。
如今,光陰快,光陰的酒味卻越來越淡,勁道也越來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