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將命運告訴相信神的人,而這些人卻懷疑、躲避,甚至試圖改變命運。
國王本德走出神殿,心事重重。王後走在旁邊,覺得不能理解。隨從與侍衛默默地跟在後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因為神只通過祭司將命運告訴了本德,而本德又只告訴了王後。
“該怎麽辦?”本德站在神殿外高高的臺階上,將目光從天空的雲朵上移向王後的臉。
“該怎麽辦?”年輕的王後反問道,“不用怎麽辦!這裏妳是主宰,妳可以改變壹切!”
“陛下……”拱手在壹旁的祭司說。
“等壹等!”本德打斷祭司,轉而對身邊的隨從說,“叫先知來見我!”
先知沒有眼睛,他生來就是個瞎子,就像他生來就是先知壹樣。他通過鳥的叫聲和空氣的濕度來感知未來。這樣感知的結果是多義而朦朧的,但又往往不乏準確性。他的方式與祭司完全不同,照本德的話說,祭司是通過神諭,而先知是通過智慧。智慧是聯系神的另壹種方式。
當祭司通過神諭將命運告訴本德的時候,先知也隱隱地感知到了壹切。這個時候國王的隨從也來了,說,老先生,陛下有請!先知就帶上拐杖,在隨從的牽扶下到王宮裏來了。
本德和王後坐在寶座上,祭司立在壹邊。
“陛下,也許,這將是不可避免的!”?
“真的不可避免嗎?”
?“這是命運!”先知嘆道。
“命運?”國王反問,“就沒有什麽能夠破解命運的辦法嗎?”
?“除非這個孩子永不出生!”先知無奈地說。
“這怎麽可能?”祭司忍不住駁斥,“陛下不能阻止男人婚娶,更不能阻止女人懷孕!”
“那,這就是不可避免的!”先知慢慢說道。
“不,先知,”祭司眼裏有壹股隱隱的厭惡,他根本不願稱眼前這個長相古怪的老頭子為什麽先知,“這壹切完全可以避免!”
“妳現在認為可以避免?”本德將眼光從先知身上轉向祭司。他對這個人不那麽喜歡,因為他總以神的代言人自居,總是有意無意地要顯示他不可替代的作用,總是要告訴別人神是至上,那等於在說祭司接近至上,而在壹個國家裏只有國王至上。祭司犯了壹個聰明人常犯的錯誤,他認為神可以提高他的地位,但事實上只有本德才能提高他的地位。
清晨的神殿裏,當祭司將神諭告知本德的時候,他錯誤地先在臉部堆砌了壹個誇張的表情,話還沒說,本德就幾乎有些不願意聽了。要不是還在神殿裏,要不是還面對著神像,他可能就已經轉身走了。
祭司所說出的事情,雖然令人驚訝,但他假借神的口吻告訴國王這將不可避免的樣子,實在比他所傳達的神諭本身還令本德不快。
這完全不同於先知那恭敬謙遜的態度。本德心裏想道,要不是他需要神,世上絕不會有祭司這個職位。幸虧在他的都城裏還有先知,這樣壹來,祭司也不會太放肆,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壹個人知道未來。這樣,也就形成了巧妙的制衡,不管是祭司還是先知,都要服從於國王,國王是所有人的至上。
但是現在,先知好像壹時拿不出有效的辦法。“說出妳的方法,我的祭司!”
?“我們不能阻止他的出生,但是卻可以在他出生之後……”祭司做出壹個殺人的手勢,又說,“雖然找到他是壹件比較麻煩的事!”
“但這總比阻止人們的婚姻要省事得多!”先知看不見祭司的手勢,卻聽得出他話裏的意思。
祭司聽出先知的話充斥著嘲諷,但是他不介意,因為他的建議顯然吸引住了國王。
“殺了他?”本德有些疑慮。
“殺了他!為了所有的人,為了整個國家殺了他!”祭司看了壹眼旁邊默不作聲的先知,給出國王肯定的意見。
“怎麽殺呢?”王後代國王問道,“總不能殺了這國家裏所有的嬰兒吧?”?
“那,那就要問陛下。”祭司和王後將目光壹起移向本德,先知也將鼻子伸向國王的方向,仿佛鼻子就是他的眼睛壹樣,他需要用眼睛查看國王的眼神。
“先知!”本德看著先知那黑洞洞的眼睛說,“就由妳代我說出來吧!”?
“不,陛下!”先知有些惶恐,“我不必多言……”?
“就由妳說吧,說出那個嬰兒!”國王顯得很威嚴,但再威嚴的人也有不願或者不敢形容的事。國王又將眼睛看了祭司壹眼,祭司正兩眼放光,他不但願意代神發言更願意代國王發言,但國王卻將眼睛移開了。
“這個孩子,他似乎有四只眼睛。”先知無奈地說,顯然,這件事他也不願意形容,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壹只眼睛也沒有。
“四只眼睛?”王後詫異,“人怎麽可能長四只眼睛?”
?“那只是壹個形容!”祭司顯然知道這壹切,但他更想讓本德和王後知道他知道這壹切。
“在他的後頸部有兩只眼睛形狀的印記。”先知說。
“印記?”王後不解。
“也許只是胎記。”先知解釋。
“不要稱那東西為眼睛,我不喜歡這樣的形容!”王後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從背部爬上頸部,仿佛準備要噬咬她。
“這樣形容是有些不妥!”祭司在附和王後的同時心裏覺得這是最妥帖的形容,盡管他和先知是對手,但是有時候他不得不佩服這位對手。他明白將那東西稱為眼睛更符合事物的神秘性,也更符合神的諭示。
“好吧,其實那更像兩塊細小的鵝卵石。”先知從來不與人就無關緊要的事進行爭辯。
“那又怎樣呢?”王後問。
先知欲言又止地沈默了壹下,祭司就接上說道:“只要找出頸部長有這種特殊印記的嬰兒,問題就解決了!”
“好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已經說了出來,”本德嘆了壹口氣,“告訴我解決的辦法吧!”
“陛下!我只能指出他的方向,盡管我不能理解殺戮。”先知低下頭,“也許他就在南方,也許他哪裏都不在,而哪裏又都在!”
先知說的話像謎語,他感知到的本身就是謎語。別人可能聽不懂,但祭司可以聽懂,因為他和先知壹樣,都是猜謎語的人。未來是謎語,謎語本身就是未來;對謎語的猜測和解釋就是祭司與先知的使命和工作。神告諭人的也永遠是謎語。高明的預知者壹定會少做猜測,多說謎語。
“我輩猜謎者!”祭司在心裏不禁感慨。
然而國王和王後卻並不喜歡猜謎,他們的註意力捕捉到的往往是更為具體的東西。
“南方!”本德站起來望著寶座正對的方向低聲說道。
寶座正對的方向是宮殿巍峨的大門,穿過大門,可以看見遙遠的南方天空和天空上無憂無慮遊弋的白雲。
“這樣可以縮小範圍!”王後欣喜。
先知伏下腰,說:“主!”
祭司拱起手,說:“神!”
往後的三年中,整個南方地區遭受了壹場浩劫。但凡後頸部生有胎記的男嬰,都被淹死在了就近的大江小河裏。
“他應該死了?”
“是的陛下,他應該死了!”先知說,“第三個年頭即將過去!”
?“陛下!”祭司說,“而您應該親自前往南方進行祈禱和贖罪!”
?“是的,您應該前往南方進行祈禱和贖罪!”先知如同默念般重復祭司的話。這個時候,祭司覺得先知就是他的知音;他不由得感慨,人生真正的知音往往是自己的對手。
“我不用去吧?”王後問。她很聰明,但是聰明的人往往說錯話。每個人都聽得出她想問的是,塗炭生靈的罪責有沒有她的份。
祭司比王後更聰明,他面朝國王,緘口不語。
“您不用去!”先知說。任何時候總有壹個人要當傻瓜,而這次,這個傻瓜由心懷罪責的先知出演。
王後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她沒有罪,有罪的只是她的丈夫。
國王本德沒有看王後,只看了先知壹眼,他對王後不失望,因為他對這個女人從來沒懷過多的希望。
先知明明看到了王後心裏所想,就像他通過眼睛以外的器官看到了未來壹樣。他在心裏說,有罪的其實還有我;但我不能沒有罪;因為我是先知。
對於那個可怕的男孩,先知的心裏還有想法。他曾指出,也許他在南方,也許哪裏都不在,而哪裏又都在。那意思是說,如果他被找到並殺死,他將不再存在,因此“哪裏都不在”;而如果他活了下來,那他將無處不在,即是“哪裏又都在”,那麽命運終將不可避免。
這“在”與“不在”,都是令他不安的。他是先知。
不久,國王本德出巡南方。
目的是對三年來這場不得不有的罪孽進行祈禱和贖罪。他希望能得到神的寬恕和人民的諒解,並且最終恢復南方不安的民心和離散的社會秩序。
三年了,其實也是不短的時間。
第壹年裏,溺死了三百六十個符合條件的男孩。但是事實上頸部長有胎記的孩子並不多,更不要說長有眼睛般印記的了。那三百六十個結束的生命裏,有未婚父母乘機拋下的私生子,有仇家互相的設計陷害,但更多的是經官差做下手腳的窮鬼。
在這個國度裏,但凡政令要頒行,就沒有官差不趁機勒索民眾的。大部分人為了不惹麻煩,往往交錢了事。卻有那生活入不敷出,或者個別骨頭硬的,大都不可避免地要遭到官吏陷害,白白把自家孩子的性命搭進去充了這三百六十的數。
這些,高坐的國王本德不會知道。
到第二年,敏感的祭司察覺到了官差和部分民間的貓膩,經本德批準來到南方,對整件事進行直接負責,所有被查到的嬰兒都要經他過目。
經過壹定程度上的整頓,已經沒有人敢在嬰兒的白脖子上抹墨水和炭灰了。但是令他驚訝的是,有人竟然抱著長有胎記的女嬰跑來領賞。
這令祭司非常憤怒,下令將這個膽大妄為的人綁在山頂上,交給人民處理。祭司這種做法,使得壓抑的人們找到了發泄的機會,立刻群湧著奔向山頂,用石頭把綁著的人砸成了肉泥。有的人還不解恨,將這些碎肉爛泥撿起來塗抹到了滿山的巨巖上。也許這些人是前壹年失去孩子的父母吧。
這樣,直到第三年快結束時,除了發現有三個女嬰在被禁止的地方長有胎記之外,竟沒有壹個男孩脖子上有印記。這結果令祭司頗感意外,但心下卻安然了許多。
他為本德重新贏回了絕望的民心。
這只是壹場噩夢,時間會讓壹切都過去。先知在遙遠的都城祈禱。
年尾將盡,已經不會再有長有罪魁標誌的男嬰出生了。國王按照祭司和先知的建議在南方各地舉行儀式,進行祈禱和贖罪。
人們也漸漸恢復了創傷,事實上當他們得知了神諭,也就不再去恨國王了,反而在壹定程度上給予了國王支持,只是把心中的憤恨進壹步地轉向了地方惡吏。希望有壹天政治清明,能夠使他們得到懲治。
人們最後在儀式上舉行了歡慶。因為這個國家已經從壹場災難中走了出來,並且避免了另壹場更大的災難。
他們唱歌、跳舞和膜拜。南巡的祈禱和贖罪完滿而成功。
“該返回了,”本德說,“日子該返回以往的平靜了,我也該返回王後身邊去了!”
正午的太陽明亮刺眼,壹條河流傍著果園奔向遠處。河裏的溪水清潔冰爽,傳來的聲音悅耳動聽。壹個洗衣服的農家姑娘在唱:
遠方的沙漠焦熱似火
遠去的妳時常張望雲朵
妳無依又無從騎著幹瘦的駱駝
家鄉的土地生長水果
過去的妳總是摘下花朵
妳最終是為何摘下後不再送我……
本德在馬車裏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問:“誰在唱歌?”
“是壹個洗衣服的年輕姑娘,陛下!”
?“帶她過來!”
姑娘被帶了過來,國王的威嚴居然沒有令她膽怯。她燦爛的臉龐、幹凈的脖子以及脖子下白花花的胸膛令本德壹時眩暈了。他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女人,特別是這麽漂亮的女人。
這是壹個小小的插曲,但是這個插曲卻改變了全局。
在返回宮殿的車隊裏多了壹個女人。這個女人拋棄了貧窮的家,拋棄了正在果園裏鋤地的可憐的未婚夫。國王的財寶引誘了她。
三年以前。
神說:可怕的災難!壹個後頸部長有兩只眼睛般印記的將要顛覆這個國家並使這裏的人民屍橫遍野的農夫的兒子將於三年內降在南方的土地上。